第一百三十五章 发条

　　叶莲娜回到营地的时候，小雨已经停了，天也黑了下去。

　　她一整天都在带着雪怪小队在城市里面转圈，约等于什么也没有做。她没有遇到任何有抵抗能力的敌人，让自己的人出手的情况也极少，且大多数出手都是在下令阻止其他整合运动成员对于平民的残害。

　　第一波攻势已经结束，这座城市该占领的地方已经被占领了，剩下的事情本应当是整顿城市内部的秩序，然而叶莲娜所见之处，唯有破坏和屠杀而已。那些发了疯的暴徒将切尔诺伯格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当成了它们的猎物，并且毫不掩饰自己残暴的欲望，发泄着最原始的仇恨。

　　叶莲娜愈是阻止，愈是感到力不从心。罪恶就像细菌，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滋生，难以清除。所见的变多了，就连叶莲娜自己也有些恍惚而痛苦了起来。

　　她看着地上那些平民的尸体，就好像曾经在雪原上看着那些无辜感染者的尸体一样。

　　而且，她在中途遇见了白羽。

　　那场遭遇几乎使叶莲娜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路上，她让自己信任的雪怪小队成员Q去指挥解救平民，自己则隐藏在队伍的中央发着呆，隐隐流泪。

　　白羽的话至今还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的队伍行军了多久，她就小声重复了那句话有多少遍，直至最后她身旁最近的人也只能听见她在呢喃着：

　　“回头……回头……回头……”

　　天色已晚，雪怪小队救了一批约有四五百人的难民队伍，这其中既有手足无措的非感染者平民，也有无家可归的年轻感染者们。

　　叶连娜在那群难民之中，还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女孩。两个多月前，那个红衣服的小女孩塞给了她一堆糖果，同时还送给她那本《乌萨斯民间童话大全》。

　　这个孩子明明应当于整合运动的保护之下好好生活的，可是，暴徒们并不关心这些东西，他们只顾着杀人抢劫，甚至不去顾及那些人是不是感染者。有许许多多的感染者在城市中被误杀。叶莲娜见到她的时候，那个小女孩也一眼就认出了她，哭着朝她扑了过来。

　　叶莲娜也很想去抱她，很想摸摸她的头，就像两个多月前那样渴望着。但她实在是太冷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雪怪小队把他们安顿在了距离营地几百米开外的一处废弃村庄之中。天色暗下来之后，那儿也闪出了点点篝火的光芒。

　　希望那些光芒能够带给他们和这座城市些许温暖。她想。

　　她还在想着白羽，还有那个小女孩，还有那本《乌萨斯民间童话大全》。她就靠在营帐内的躺椅上，一个人睡在那里昏昏沉沉，回忆着好多事情。一下子，什么王子、骑士、公主和魔王一类的东西全都涌了上来。

　　她感受四周昏黑的环境，盯着摇曳的烛光，隐约间好像看见了那个乌萨斯的骑士、顽固的国王和被魔王掳去的公主。在这些微弱的画面中，她分明看到了那个骑士的模样——冷漠、安静，却拥有着奇怪的热忱。

　　而那个魔王，年幼、瘦小，甚至还是一个女孩。

　　叶莲娜在梦中蹙起眉头，想看个仔细，可那些人物的脸全都是一片模糊，无法辨认。魔王身后有一个倒下的少年，以及一个纤细公主的身影。她朝着骑士招着手。

　　骑士的脚下，赫然倒着许许多多的尸体。叶莲娜努力想去看看那尸体当中都有谁，然而她只瞧见了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其中有一幅，是一个男人坐在一片废墟当中，怀中抱着一个少女的尸体哭泣。

　　她眯起了双眼，将目光投向那个死去的少女。

　　她瞥见了自己的脸。

　　叶莲娜尖叫着，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眼就看见W正站在自己的面前，用手敲了敲门。

　　“W……你……你怎么来了？”

　　“做噩梦了吗？听别人说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就想来看一看你。”W说，“顺便报告一下，你救的那些人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出事？”叶莲娜心中一惊，“发生什么了？”

　　W耸耸肩。

　　“我不知道，听说是一队整合运动的部队把你救下来的那批难民从那个废弃村庄中带走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整合运动……”叶莲娜松了口气，“不是暴徒，那就好……W，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别误会，叶莲娜，我可不是一个喜欢随便关心别人的家伙。”W笑笑，“有传言说，你和你的队伍遇见了营救白羽的那支小队，然后你就那样放任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叶莲娜咽了一口口水。

　　“无稽之谈。”她说。

　　“哈哈，我可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反正于我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白羽跑掉了那是真事，并且是很严重的那种真事，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尝试试探塔露拉的底线为好，她和你一样，今天心情都挺糟的。”

　　“白羽是一个重要的人质，我知道我在遇到他的时候该如何去做。”叶莲娜冷冷地说，“还有什么事吗，W？”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叶莲娜。”W“啊拉”两声，“加尔森死了，他是佣兵队原本的领袖。赫德雷离开了整合运动，伊内丝死了，我是现在你们这儿最后的萨卡兹佣兵高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想让我扶你登上萨卡兹佣兵领袖的位置？”叶莲娜面无表情，“你刚刚才和我说塔露拉今天心情不好，不要去招惹她，那你应该知道塔露拉的目标也在于这支萨卡兹雇佣兵队吧？你登上领袖的位置，让她如何去做？”

　　“哦，哦，叶莲娜，你能这么说，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们萨卡兹人。”  W笑了两声，“萨卡兹绝不会让一个外族人成为引领他们的家伙，真的，就算那家伙是个魔王，有魔王之剑也不行，萨卡兹一定会反抗的，这是原则之一——哦，如果萨卡兹还有什么原则的话……”

　　“塔露拉会让他们明白……”

　　“萨卡兹会让塔露拉明白，挑战一个民族的底线是多么的不可取。”

　　叶莲娜望着她，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你不是萨卡兹人，因此在佣兵队里没有任何威信力，但有一个重要的人是萨卡兹，或许你可以帮我劝服他。”

　　“我父亲。”叶莲娜说，“博卓卡斯替。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帮你，并且一定会成功？”

　　“我已经和他谈了一会儿，”W说，“他向我问起了有关于特蕾西娅殿下和卡兹戴尔内战的一些事情。他虽然是一个萨卡兹，但他很久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来到了这儿，他早就成为了一个乌萨斯人，但不能说他对卡兹戴尔没有丝毫的怀念。换言之，他不是佣兵队的人，但他不可能不对萨卡兹一族完全漠视，你明白吗叶莲娜？”

　　“你劝过他，但没劝成？”叶莲娜问，“如果是这样，如果我父亲拒绝了你，那就算是我也不可能说服他。他是个老顽固，认定了什么就会一条路走到黑……”

　　“不，我没跟他提起我的想法，我可不会再第一次与人见面的时候就拉人入伙，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但，我适当地勾起了他对故土的一些，嗯，一些怀念……或者说是渴望。在这方面我很有把握。我在他心中种上了火苗，现在就要靠你，你这个他最亲密的家伙来帮助我吹吹风了……”

　　叶莲娜思索了片刻。

　　“你会给我什么？”

　　“我会给你展示我是如何拯救一个民族的。”W笑笑，“尽管你不是萨卡兹，可是那又怎样呢？我会建立一个完美的国度，每一个善良人都会希望看到的那种国度。”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可以鼓动佣兵听你的话？”

　　“凭借博卓卡斯替的那群纪律严明的游击队士兵。”W说，“叶莲娜，毫不夸张地讲，整合运动全组织里最强的一只队伍就是他的游击队了。他们服从指挥，从不后退，忠心耿耿，实力极强，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挡。萨卡兹佣兵就喜欢这样的队伍，更欢领导这支队伍的强硬的人，尤其那个领导者还是一个古老的萨卡兹。相比之下，带走你救下的那群难民的梅菲斯特的部队简直就是从幼儿园里出来的……”

　　叶莲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哎……W，我会尝试的，但别让我失望……”

　　“好多人都这么对我说了，看来我还真是压力山大，只能赢不能输呢……”W摆摆手，笑容满面，“既然你已经同意，那我也就没事了。叶莲娜小姐，先告退了咯……”

　　“你等一下。”叶莲娜忽然睁开眼。

　　“怎么了？”W退了回来。

　　“你刚刚说……”叶莲娜顿了顿，“是谁带走了我救的人？”

　　“……梅菲斯特的部队啊……”W摸摸自己头上的角，“我刚刚说了，他们就像是从幼儿园里出来的一样……”

　　叶莲娜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W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叶莲娜……”

　　“你刚刚怎么没有早点和我讲！？”叶莲娜脸色骤变，眼角紧张地绷直了，有冷汗流了出来。

　　“你……你没问啊……”

　　W话还没有说完，叶莲娜就跟疯了一样冲出帐篷，跑到不远处的空地那儿，扶着围栏伸长脖子，朝着远处的那个废弃村庄眺望过去。

　　只见村庄发出的光已然不再是零零散散的，而是聚合在一起，好像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叶莲娜胸口一紧，酸涩感扑面而来。她差一点瘫倒在地上，但凭借着最后的那么一丝力量和理智，叶莲娜转头对着围上来的所有雪怪小队成员大吼道：

　　“雪怪小队，现在集合！”

　　每个人都从他们的营帐中走出来了，无论是雪怪小队的普通成员，还是术士、破冰人以及由术师控制的猎犬部队，一时间都被调了回来。

　　叶莲娜下达了一级战备命令，数十人的雪怪小队成员同时出现。她没有来得及清点人数，即刻带着所有的人冲向那座燃烧着的村庄当中。

　　W走出了帐篷，正望着她。

　　等到叶莲娜来到村庄的时候，村庄中已经有一部分民居被焚毁，而且火势还在扩大。她站在火场的中央，急忙命令小队的成员灭火，搜寻幸存者。

　　猎犬们一哄而散，冲到村庄的各个地方寻找着，但这些原本安置着难民的小屋当中，此时全都是空无一人。

　　叶莲娜都快要急哭了。她逼着自己不去思考那些不好的东西，然而那本《乌萨斯民间童话大全》的破烂书封却又占据了叶莲娜的脑海——

　　一下子，她好像又只能看见骑士、国王、公主和魔王这些人物。那些童话中的角色全都跳了出来，从燃烧着的火焰当中跳了出来，跳到了她的面前，谈话着、厮杀着。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叶莲娜的视线开始清晰，她的脚也不由得随着童话中想象当中的人物一起行动了。她离开了村庄和搜寻着的队员们，走到了一片燃烧的小山旁边。

　　有一些人已经围在了这座庞大的、长着大火的东西的四周。霜牙猎犬朝着火焰大声嘶吼，上窜下跳。一个雪怪小队术师控制法术熄灭了一片火焰，使那里结了一块透明的冰块。

　　在冰块的后方，是焦黑的尸体。所有的尸体都闭着双眼，额头向上，宛若做出祈祷的姿势。他们被堆在这片平地之中，一直在向上，如同托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托举着希望一般。

　　这是一副无法想象的，可怖而壮观的画面。这里的所有人，不论是感染者还是非感染者，死的时候都蜷缩在中央，用血肉之躯将尸堆硬生生压成了尸山。

　　下方的人死了，就有人爬上他们的尸体再死去，接着下一波人顶了上去。每个人死的时候都好像释然了，放下了对感染者，对非感染者所有的仇恨。也许只有在面临死亡这样平等的东西的时候，人世间所有的偏见才会荡然无存。

　　尸堆的最上方，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身影。

　　叶莲娜颤抖着，踩着冰制的阶梯，一步一步登上了尸山的最上方。她体内的极度低温顷刻间熄灭了尸体表面所有的火焰，而她心中的火却在不断地燃烧，发出刺耳的爆裂之声。

　　她伸出洁白的手套，用纤细的手指握住了那个小小的，红色的，被所有尸体顶在最上方的那个身影。

　　是那个曾经送给她糖果和童话的小女孩。她死的时候还向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黑暗的天空。

　　叶莲娜又想起了骑士、魔王一类的人物，可她记不得童话当中有描绘过这样场景的片段，她记得童话里的任何一个小女孩，无论之前怎样，都会获得一个美好而幸福的结局。现实从不如此。

　　也许她死的时候，心中还是充满了好奇和憧憬的吧？否则手指为什么会向上指去呢？

　　她揩去小女孩尸体上被烧掉的一层焦黑的皮肤，摸了摸她的头。

　　雪怪小队的成员都在尸山的下方朝她望着，好像在望着一个严肃而伟大的雕像。那副场景的确是严肃而伟大的：一个白色头发的少女的渺小愿望终究实现了，她不过是想用自己冰冷的躯干去触碰这个小女孩。现在她做到了。在血红色月亮的映照下，在无数痛苦死去的人们的上方，像抚摸自己的孩子那样，她用极度冰冷的手抚摸着一个被烧到看不清面容的女孩。

　　那是诡异的，确实，可也是神圣、庄严、使人畏惧的。望向她，就好像在瞻仰某种神迹的显灵一样。

　　叶莲娜垂着头，刘海将她的两个眼睛都拂去了。她向着身后招了招手，雪怪小队成员Q走了上去。

　　“大姊……”Q的声音在战栗。

　　叶莲娜温柔地将尸体放下，抬起炽热的双唇，说：

　　“让我的小队在这里集合一下，我们离开切尔诺伯格。”

　　“离开切尔诺伯格？”Q愣住了，“我们去哪儿？”

　　“罗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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