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危楼

　　白羽用一双手，换来了队伍的苟全。

　　但他没能换回叶莲娜。

　　接下来依旧是战斗而已，白羽根本就不再关注战场的状况了。他一直在痛苦地思索自己为何会失败——叶莲娜，霜星——终究于切尔诺伯格放弃了罗德岛，一如她不可能会在龙门顽强地战斗到最后那样。

　　为什么？是白羽做错了什么吗？

　　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去接近，去触碰，去说服她。被困在整合运动这两个多月以来，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如此。

　　有些时候他仿佛感觉他成功了，那些日子，尤其是那个晚上，叶莲娜亲口告诉他，她将会选择正确的路，可她为何还要去拒绝？是她依旧放不下整合运动，放不下那些感染者吗？

　　白羽沉思着，没有流泪，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身旁的博士，甚至是最关心他的拉普兰德也在沉默。这些人把仅剩下的所有精力全部贡献到了战斗之中。

　　“五点钟方向，有一批萨卡兹雇佣兵正在朝着我们这里移动！”苇草在楼宇间穿梭，释放出了一颗探测摄像头，“他们大致有50人，大多数是萨卡兹弩手，威胁很大……”

　　“我去阻击……”黑把锡兰的手放下，“小姐，请您跟着博士和白羽，我马上赶回来……”

　　“黑！”锡兰刚刚被黑松开，就又扑了上来，“你……”

　　“来不及了。”德克萨斯背靠一面石墙，朝墙壁缝处向外望了一眼，又从地上快速捡起一根草茎咬在嘴里，“队伍右侧还有整合运动的一支大部队，我看不清领头的是谁，但他们人数很多……”

　　“马上就能出城了……”博士双拳攥紧，“必须挡住这一波。”

　　敌人冲上来了。

　　最先进行有组织进攻的，是那支萨卡兹武装，首当其冲是一批不要命的普通感染者暴徒和整合运动白面具。他们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白羽的队伍涌过来，无论是巷口、大路还是四周的房屋内，好像是突然得到进攻命令一样，所有的敌人都出现了。

　　“这是……他们是有预谋地进攻。”博士一语就道出了关键，“一定有人预谋着攻击我们……”

　　他看向白羽，白羽明白他在想什么。

　　“不可能是叶莲娜……我相信她……”白羽低声说。

　　博士没有说话，而是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最先上场的，依旧是德克萨斯和苇草。米莎一炮轰走了身侧的萨卡兹佣兵的反扑，加之黑出神入化，永远是一击毙命的弩法，两人暂时缓解了雇佣兵们的进攻。但是，暴徒和整合运动成员并没有佣兵那样的组织性，无论如何都只知道向前冲而已。

　　“秘技–剑雨！”

　　没人知道德克萨斯是如何凭空变出那么多源石剑的。随着一阵强烈的法术波动，非感染者德克萨斯就冲进了敌群内，挥手落下使人无处可躲的攻击，一次性解决了身旁的敌人，开阔了战场。

　　“从这儿走，诸位！”德克萨斯转了转手中的刀，踏过地上的尸体，领着众人穿过一条短而窄的小道，队伍的视野立刻被扩大了，“前方就是通往离开这里的路……”

　　“快了！”博士指挥苇草和拉普兰德占据队伍的两侧，ACE小队则跟在德克萨斯的身后。

　　那群追上来的萨卡兹弩手从侧翼向队伍发起射击，白羽这边没有有效的反击手段，只能通过几名盾卫阻挡敌人的攻击。ACE在这样严酷的战场环境之中，依然展现出极高的作战素质——他就那样顶着盾冲到几十名萨卡兹弩手的中间，硬是以过硬的作战技巧逼迫他们与自己近身搏击。

　　“秘技—防御领域！”

　　ACE一声怒喝，怀表上发出了金色的光芒。法术领域展开，瞬间击飞了一群试图接近的佣兵。

　　然而，加入战场的敌人却越来越多。

　　赫拉格自发冲上去对阵五名身高超过两米五的萨卡兹刀兵，那些体格恐怖的佣兵，即便是手中的巨型黑色大刀，也足以使胆小的人昏厥过去。然而即使他们体型巨大，却丝毫不算笨重，攻击依旧灵活的如同一个刺客。

　　虽然他们不可能打得过赫拉格，即便是一打五也不可能。

　　赫拉格唤出了技能“弦月”，那些黑色的巨大刀刃攻击到他的身上，多半泯灭在一阵乳白色的柔和光晕之中。即便伤到了将军的肌肤，赫拉格任何一斩都可以将伤口愈合大半。

　　“博士，敌人至少有上千人！”赫拉格斩杀了那五名萨卡兹刀兵之后，转头朝着队伍这里大吼，“必须撤退，我们敌不过！”

　　敌人源源不断，而像赫拉格这样的战士却只有一个。

　　“博士……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从隐匿状态下恢复的伊桑，除了身上挂了彩之外，整个人也变得十分疲倦。他从战斗中退回，走到博士的身旁，小声说，“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都给我去死！”

　　拉普兰德二度换出狼魂，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吼了一声。

　　博士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必须突围出去……我们人太少了……”

　　“但是博士，我们的队友都已经精疲力竭，就算突围也一定会被追上来的，因此必须有人断后，可一旦断后留下就意味着……”伊桑话音未落，眼睛立刻瞪大，“送葬人大哥！小心！”

　　伊桑又重新冲入了战场内。送葬人的肩膀被萨卡兹弩手的弩箭刺穿，但他只是躲在了墙角，机械地折断弩箭，把箭头留在了身体中。他根本不顾受伤，即便伤口在流血疼痛，送葬人的表情也丝毫没有任何变化，更别说畏惧的神色。

　　他的脑海当中，似乎只有律法。

　　白羽的胳膊突然被人按住了。

　　一直在队伍后方没有加入战场的闪灵，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白羽怔怔回过头，麻木的目光与她平静的视线相撞。

　　“主人，请随我来，我有话想说……”

　　她没有等白羽回应，而是拉着他走进了一间封闭的废弃房间之中。那儿也是遍布硝烟之味道，地上还有被米莎的破片榴弹轰炸过的深坑和灼烧的痕迹。

　　“闪灵……”白羽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闪灵背身，白羽听见她喘了一口气。

　　“主人……”她说，“我一个人留下来，你和博士他们突围出去吧……将军有实力带领你们离开切尔诺伯格……”

　　“留下来？你要干什么？”

　　闪灵握住胸前象征着赦罪师身份的十字架，那件黑色的，遮住她下巴的面巾就在寂静中滑落了，露出了她纤细的脖颈。

　　“我留下来，挡住剩下的敌人……主人，其实我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我知道主人你从来没见过我拔剑的样子，因为你不会愿意看到的……”

　　她后退了一步。

　　“白羽，你是唯一一个……唯一一个知道我曾经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却还仍然愿意称呼我为‘同伴’的人……”

　　“你在说什么，闪灵？”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是我的主人，但又不仅仅是那样……你知道，对于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如你那般把我认作为朋友而不是奴隶的主人有多么困难吗？那一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履行萨卡兹的仪式，又不肯让我解下我的衣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贪婪地窥视着我，唯有主人你没那样想过……”

　　她突然伸手捂住了她长剑的剑柄，那剑柄的十字上巍巍颤颤似乎要睁出一只恶魔的眼来。

　　“把我留下来，白羽……主人，就允许我这样任性一次……”

　　“闪灵……”

　　闪灵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扑了上来，按住白羽的肩膀，把他推到墙上。白羽瞪大双眼看着她的脸离自己近了一些，好像闪灵要吻自己，然而她的动作顿在了一半，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半跪在地上，做出乞求的姿势。

　　白羽忽然从叶莲娜的谵妄中清醒了。

　　“你在干什么？你给我站起来！”白羽扯着她，然而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小，根本无法推动对方，“闪灵！你和其他的所有人都给我好好活着离开切尔诺伯格！谁让你们过来救我的？你们这群该死的蠢货……”他伸出自己腐烂的双手，“我为了你们已经换去了我的手，我就算连命也不要也要让你离开！你！闪灵！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

　　“轰！”

　　热浪掀翻了白羽的身体。

　　他感受到闪灵柔软温暖的躯干挡下了余后的所有伤害。他伸出双臂勾住了她的脖子，好像又摸到了她后背上流出的鲜血。

　　他仰面倒在地上，后脑重重地砸于地面。硝烟的味道更浓了，四周腾起了迷雾。

　　闪灵压在他的身上，双手撑着地，抬起身子，整个身体摇晃了片刻，忽然“咳”的一身吐出了大口的鲜血。血落在白羽耳边，溅在了他的半边脸上。

　　“闪灵！“

　　他慌忙中站了起来，而闪灵却侧身倒在地上。

　　她的后背是一片血肉模糊，一根尖而粗的钢筋插在她的后肋之间。她倒地的时候还抱着自己的剑，吐血的时候仍然是这样，好像那剑就是她真正的生命一般。

　　“主……”闪灵的牙齿被自己的血染成了红色。她艰难地吐了一口气，忽然伸手捏住了那钢筋，一边把它往外拔一边小声地说，“秘技—教条立场……”

　　“白羽！”拉普兰德从断壁之中冲了过来，他望见站在那儿的白羽，随后目光又落在后背贯穿的闪灵，“闪……”

　　“他们攻上来了！”那是ACE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一齐冲进了这座小房屋当中。

　　黑和米莎躲在重装的身后，开火勉强阻止住了那群萨卡兹人的进攻，但在榴弹与弩箭落地的同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大路的尽头，挎着银色的长剑。

　　塔露拉。

　　白羽就知道一定是她！

　　她离他们很远，但高温隔着几个街区依旧扑面而来。她只要左手一挥，四周的金属就融化，树木就会被蒸发。那恐怖的力量在未袭来之时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威压——无可匹敌。

　　就是她……白羽明白了，使他从阿萨兹勒离开的并不是来救他的人，而是塔露拉。

　　她故意的。

　　“彻底被包围了吗？”黑把弩箭放了下去，回头看了一眼流着泪的锡兰，“小姐，我去对付那个女人，你们突围出去，好吗？”

　　“黑！”拉普兰德率先叫住了她，声音当中带着哭腔，“你和年都是这个队里的臭女人，现在年死了，你要是敢死，我……”

　　她没把话说下去。

　　好像是对眼前的景象很感兴趣一般，塔露拉在望见前方敌人之后，伸手下令停止佣兵和整合运动的进攻，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白羽也看着她，眼带怒火。

　　塔露拉在等待，等待什么？

　　白羽心中早有了答案。

　　第一个带队进攻的，又是那个握着红色短刀的少女弑君者，她似乎从来都是跟随塔露拉一起行动。12名整合运动机动盾兵和12名萨卡兹刀兵一波冲了上来，德克萨斯、苇草、米莎和黑拦住了第一次进攻。

　　米莎用完了所有的榴弹。

　　第二次弑君者亲自出场，附带了一大堆弩手和幽灵部队成员。

　　送葬人占据高台，伊桑几乎用命守住了通往高台的路，ACE小队用盾挡下了远程攻击，他们拦住了第二波进攻。

　　伊桑负伤，ACE小队皆有负伤，黑打完了所有的弩箭。

　　第三轮，敌方出动了术师和重装以及五名萨卡兹刀兵。赫拉格一个人冲上去，第二次斩杀了所有试图接近这里的敌人，然而敌方的术士却逼迫他只能后撤。危机时刻，拉普兰德第三次用出了狼魂，配合ACE的盾，堪堪守住了这一轮进攻。

　　拉普兰德昏倒。锡兰为了治疗伤员，用尽了所有的法力。德克萨斯的源石剑断了，她只剩下最后一把刀。

　　“他们在消耗我们……”博士沉着声音，“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明明可以一次冲垮我们的防线……塔露拉难道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他在逼我……”白羽平静地回答，“逼迫我像之前那样再爆发一次——博士，这下可真的没有人会来援助我们了……”

　　他沉默了片刻，向前走出了一步。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塔露拉的目标只是我而已……她无意攻击你们，博士，现在只要我出去，你们就可以离开这儿……”

　　“你在说什么？白羽！”博士愣住了。

　　白羽摇了摇头。

　　“谢谢你们为了拯救我而做出的付出，但是我不能让你们再这样下去……我亏欠许多，真的——怪我，因为我不够强大，连我唯一的能力都已经失去……”

　　他笑了一声。

　　“六星特种干员？那不过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已……你们舍弃我吧，正好我也能舍弃这些东西了。或许我早该知道，做出改变命运这样的事情有多么的困难……不过还好，你们都还在这里，而我却明白了该如何去做……”

　　“主人……”闪灵扶着墙壁，支撑起她的身体，干涩地，哽咽着说，“让我拔剑吧！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会展现出那个真正的闪灵的，主人……”

　　“白羽先生，”是赫拉格，“那一日，在阿萨兹勒见到您的时候，我还不愿相信。事到如今，我已经看到了，先生您为了您无私的愿望所付出的东西了。降斩刀不应当如此卑鄙地握在我的手中，它的主人也不应该死得毫无意义。我愿意留下拦住其他的所有人，白羽先生……”

　　黑将最后一只弩箭的箭头插到自己手臂上的金属扣锁之中，那副冷漠的样子终于有些动容。

　　“我也留下来，将军。”她说，“照顾好小姐。”

　　“不！……黑，你留下来，我就跟着你死在这里！”锡兰咬破嘴唇，沙哑的声音传出。

　　德克萨斯把嘴里的草茎吐掉，注视了一眼被锡兰搀扶住的，昏迷不醒的拉普兰德，平静地开口道：

　　“我不走了。她交给你。”

　　那支箭矢还留在送葬人的身体中。他摘下自己的手套，从脏兮兮的衣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干净无比的纸。

　　“这是我们的合同，白羽先生。我留下来，执行最后的条例。”

　　伊桑的悠悠球丝线上，竟然沾着血。他的血。

　　“我陪大哥呆在这儿。大哥不走，我就不走！”

　　苇草站在米莎的身旁，米莎望了一眼白羽，博士也看着他。

　　白羽的脑海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所有回忆打倒了。他回头环视了身后的队友和朋友，眼皮无力地垂下了一些。米莎、博士他们伴在自己的左右，没有说任何话，但每个人都知道——所有的人都已经下定好了决心。

　　可是，白羽却恍惚了。

　　在这冥冥之中，穿过厚重的战场上的烟尘，宛如天意一般的，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握住了白羽的那只乌青、溃烂、残废的右手，好似在传递某种神秘而重要的东西一样，轻柔并坚定地将一块古铜色的怀表推进了他的手心。

　　那是一双饱经沧桑，大而有力的手，但那手在拨起白羽羸弱的手指的时候，仔细而小心的就像在拨动一个精密的齿轮。

　　不，白羽分明听到了有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遥远空间的某个地方传来，又是那样轻微细小，并且使人感受到一种灵魂无声的战栗，好似什么被改变了的东西重新被扭回了既定的轨道。

　　他抬起头，看见ACE正对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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