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夜深，乌禾哄着重钰入睡，明日便是重匙携子入天宫觐见天帝的日子。重匙心事重重，遂披了件单衣起身，独自一人来到囚牢。当年说重钰神骨的魔族女子还被关押在此，她一袭紫衣背对着重匙，透过窗棂和重重的西海，西海平静的水面上，是一轮明月。

        幽幽的异香从女子身上散发开来，她回头看向重匙，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光洁如玉的骨笛上，正是紫衍赠与重钰的那个。那日被重匙发现后，他便怀疑此物与关押的魔女有关。骨笛散发的异香与她身上的一般无二。

        紫衍挑了挑眉，斜卧在囚牢里唯一的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重匙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这个笛子可是你给重钰的？”

        紫衍瞟了重匙一眼，撅着嘴说：“笛子？眼拙！这分明是我指骨化成的骨笛好吗？”

        “你的魔力已经修炼到这个境界，我龙宫囚牢的封印禁锢不了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西海能看到六界最美的月亮，我为何要走？”紫衍漫不经心道了一句，却不看他。

        知道紫衍是在敷衍自己，重匙转变了态度，不再用仙界对待魔界一贯的口吻，而是带着疑惑和隐隐的焦虑柔声询问：“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彼时重钰尚在腹中，你是如何知道他天生神骨的？”

        “六界的秘密都在中洲，龙君自行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重匙眉头一紧：“中洲？巫族？”

        “中洲的神谕山上有一个结界封印的石洞，石洞中的石画刻着六界的过去和未来。我的灵力只能看到一部分，正巧这部分画着西海将有龙子生而神骨，没想到那石画上所刻之事竟然是真的。”紫衍眼神飘忽着，想着那日自己为了看到剩余石画不惜耗尽魔力，可如同以卵击石般，魔力始终冲不破结界，遂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其余部分的结界力量怕是这六界都没有能进去的。”

        重匙将信将疑，紫衍瞧出了重匙并不相信自己的话。

        “莫说你口中的神谕山，就连中洲的结界，凭你我的灵力都不能强行穿越。你是如何进入中洲的？”

        “我能进入结界纯属巧合，至于龙君…那就不好说了。不过，不是有一个仙君成功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的那个仙君叫绪渊。”紫衍言语轻佻冷哼了一声：“也就是现在的天帝。”

        “你留在这里可是为了重钰？”重匙压低了嗓音，紫衍虽是魔界中人，但是心思澄澈，且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可是西海和魔族刀兵相见已久，看惯了魔族用兵狡诈的重匙始终无法放下戒备，见那紫衍不假思索的点头承认了，心下一惊。

        “魔族究竟为何纠缠本君儿子？”

        “这事与他们无关，是我自愿的。”紫衍起身走到重匙面前，弯着眼，倚靠在结界门内的身姿略带妩媚，异香透过结界门，空气中飘散着神秘的气息，重匙恍恍惚惚，片刻后立即定住心神。重匙以为中了术，有些许恼怒，紫衍浅浅一笑，自己生来带着异香，甚少与旁人亲近。此时她并不做解释，只是说了句：“龙君放心，等重钰启智后，我便立刻离开龙宫。”

        “如此…你现在便能离开了。”重匙冷声道：“钰儿已经会说话。”

        紫衍有些惊讶，前不久在姑凉山那小龙君分明还是咿呀不能言语，怎么一下子就能说话？不过既然能够说话，说明智识已启，她着实没有理由再留下去。指尖灵力一动，转瞬就消失在了重匙眼前。重匙垂眼沉思，这来历不明的魔女，其魔力绝非等闲之辈。她口中所言之事以及对重钰的关切无一不让重匙疑惑重重。重匙整夜留在囚牢内，直到粼粼的金色波光在西海海面上翻腾，是时候带着重钰觐见天帝了，这才动身离开。离开的时候步履坚定，全然不似来时那般。

        一到龙宫寝殿内，便是一番闹腾景象。小重钰不见了骨笛，哭闹着四处翻箱倒柜，乌禾拦他不住。重匙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骨笛往重钰眼前一亮，娃娃瞪着个眼，瞧见自个儿的东西被父君拿了，瘪了瘪嘴，从重匙手中接过骨笛，仔细藏在了衣兜里，没过多久就跟忘了这茬子事儿一样，笑嘻嘻地窝在乌禾怀里撒娇。

        三个时辰后，重匙牵着重钰的手，跟着带路的仙官来到了瑶池。

        瑶池内仙雾弥漫，万顷碧荷极盛。两旁的仙君互相把酒言欢，其乐融融。主位上，天帝绪渊侧身倚在檀木椅上，如瀑长发顺着勾金玄色衣裳倾泻下来。一双狭长的凤眼微闭，见重匙携子而来，灼灼目光下，嘴角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还未等重匙开口，绪渊抬起手，登时将重钰悬空了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勾，重钰便朝着他飞了过来落在了绪渊的怀抱里。受了惊吓的重钰一抬眼撞上了绪渊的眸子，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般，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天帝带着晏晏笑意，将六界唯一能晋神的小龙君视若珍宝般往怀间一揽，一时间羡煞了在场的仙君。一旁的天后面露少许不悦之色，想到公主宸峨出生至今也未见绪渊这般疼爱过，心下便对西海生了些意见。

        原本清亮的嗓音被刻意压低了，带着丝丝威严，天帝示意重匙就坐。重匙僵在那里，许久才反应过来。心下祈祷自家的小祖宗可千万不要在天帝面前惹出事来。重匙就坐后，仍旧时不时扫几眼重钰，生怕一不留神就出了乱子。重钰被天帝只手搂于怀里，冰凉如玉的触感一寸寸渗进了皮肤里面，刚开始尚能忍受，不久后便冷得开始发抖。

        酒意正浓，杯中的琼浆液混杂着荷香熏得仙君们都有些飘飘然了。天帝如此厚爱西海的小龙君，看得他们皆是点头称羡。直到一个喷嚏声响，重匙猛地看去，重钰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些青紫色，方才他便瞧出了重钰在发抖，还以为他是在害怕，也就没当一回事儿，西海的小龙君总是要多历练历练见见这种大场面，何况抱他的还是仙界的至尊，这般殊荣下怎好意思开口请天帝放他回来。天帝自是十分喜欢他，桌面上摆着的各式仙果逐一拿到重钰面前，但是都被他摇头拒绝了，直到拿起一个硕大的仙桃，还未拿到他眼前，一个喷嚏喷在了仙桃上，众目睽睽下，绪渊放下仙桃，轻抚了几下重钰的脑袋，问：“冷吗？”重钰一阵接一阵的哆嗦，努力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就回到你父君的身边去吧。”

        灵力托起重钰向重匙飞去，重匙接过，重钰缩成一团，在重匙的怀里抖得越来越厉害，这铁打的神骨，平日里连挨抽了都不知道疼，怎么浑身冷的跟冰柱一样？

        重匙搂紧了重钰，浑厚的灵力源源不断输进他体内。火龙炙热的力量延着周身游走，脸上的青色逐渐消失，僵硬冰凉的身躯也有了温度。重钰缓了过来后，死死抓住重匙的衣角，缩在重匙怀里惊恐地看着座上的天帝。六界皆知天帝绪渊真身乃是极地雪鹿，西海是火龙一脉，火龙龙心能抵御极寒，这小龙君继承了血脉又是一身神骨，怎会这般畏寒？

        “龙君之子畏寒，本帝大意不曾知晓，还请龙君莫要记挂于心。”

        “天帝言重了，重匙岂敢责怪？小儿体弱，天帝是雪鹿之身，都是重匙之过所致。还望天帝恕小儿无礼。”

        “龙君的儿子，本帝自是十分喜欢。何况此子神骨，是六界未来的神君。我仙族能有仙君晋神，得天地庇佑。待得他晋神的那一日，妖魔族和仙族百万年来的战火也可得到平息了。”

        诸仙点头称是，重匙握紧了拳，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起身对天帝拱手道：

        “天帝，西海龙君愿替犬子求取天宫公主宸峨。”

        瑶池内的声乐息了下来，重匙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晰有力地在耳边响起。微风拂过，衣袖轻动，恰巧掩盖了微微颤抖的双手。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娶惊到，天后看向座上的绪渊。绪渊眉眼微动，朱砂般的薄唇紧闭着。绪渊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唤宸峨，论起年岁，比重钰早五百年出生，已是少女模样。听闻容资清艳，脾性温和。仙界有名有姓的仙君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下嫁”天宫，着实下了不少苦功夫。若论天宫近些年发生的奇事妙事，多半出自这帮仙君之手，论手段之层出不穷，那人间界的话本子简直望尘莫及。听到西海龙君为子求娶宸峨，这些仙君首当其冲便不同意。

        “启禀天帝，西海龙君此番不妥。姻缘之事不可强求，小龙君虽然生得神骨，可晋神之事要靠机缘造化。如此这般贸然求娶，敢问西海龙君将我天宫置于何处？”

        “臣附议，听闻龙君为了龙子启智，这五百年来四处求取灵药，如此龙子，怎配娶天宫公主。”

        “臣附议。”

        ……

        西海本不是什么积威已久的名门望族，自然这些仙君提出异议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顾忌。起初也会想着那小龙君在场，万事不好说的太露骨。可是越来越多的仙君加入异议者之列，声音越来越多，嗓门越来越大，于是乎连最后的一点顾忌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重钰呆坐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幕的发生，原来仙界是这样看待西海，看待他的。重匙宽阔的身躯恰好为他遮住了面前咄咄逼人的仙君，偏见在心里种下心结，一想起便是钻心的疼。直到时过境迁再回首时，这只不过是他无边生命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唯一不能忘记的，是彼时的父君，西海龙君重匙的背影。

        绪渊慢慢走到重匙面前，颀长的身躯挡住了光线，在重匙面上投下一片阴影。重匙屏住呼吸。

        “本帝…答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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