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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速之客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静室的窗下,新添了一张书桌,是一块厚重的松木,原是重修庙宇时剩下的边角料。将一侧打磨平整后,另一侧还保留着原本的纹理轮廓,天然一番古朴趣味。

        铺开笔墨纸砚,一字一字在阳光映下的窗格印迹中抄写佛经,师艺臻只觉得心境澄明,酣畅淋漓,唯独少了一炉香。

        “啪嗒。”

        窗页突然自外推开了。

        “喂,你快来看,”瞿莲实兴奋得两颊都是红晕,“树上有小鸟的窝。”

        静室向阳处的窗外生着两株修长的苦楝树,早先结了青青的果实,藏在枝叶中。自打了霜之后,叶子就渐渐疏落,露出了掩藏的鸟巢。果实也转为淡黄,一簇一簇,都是圆滚滚的,可爱非常。

        “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小鸟这儿,还有这儿的羽毛,都是翠蓝的。”瞿莲实急切地,而又天真地,抬手往脸颊一抹,又往身后一摆,给自己摆出了一道长长的尾羽。

        “看见了,”师艺臻淡淡地搁下笔,“是喜鹊。”

        “喜鹊!”瞿莲实欢呼一声,往树下跑去,衣摆飘飘忽忽,在明媚的光华间翻动。

        “喂!”师艺臻猛地起身,“你做什么?不能爬树!”

        苦楝树生得修长,就未免不够扎实。

        “你要把喜鹊惊飞了!”师艺臻一面恫吓着,一面赶紧往院子里去,走到门前,果见瞿莲实挂在树上,已经离地数寸了,“瞿莲实!”

        小和尚恍若未闻,手臂勾着树干,两脚蹬着,轻盈地攀至鸟巢所在的树杈,跨坐了上去。

        喜鹊的巢还在他一臂之外,瞿莲实抱住了更细的树枝,一面往上蹬,一面向巢中的喜鹊伸出手。他一张小脸都是盈盈笑意,向着喜鹊张开了柔软的掌心,想去摸摸喜鹊身上几片翠蓝的羽毛。

        “喳喳!”喜鹊大叫一声,气势汹汹地扑腾着翅膀,往他手上啄了一口。

        “哎呀!”小和尚猝然一惊,从树枝上跌了下来。

        “喂!”师艺臻不及思索,已经冲了过去。

        小和尚“咚”地坠进他怀里,带得他一起跌倒在树下绵软的落叶间,滚了一头一身的灰。

        “呜呜呜啊——”瞿莲实又哭开了。

        “摔疼了?”师艺臻自己跌得半边身子生疼,却还得先顾着引出祸端的小和尚。

        “屁股……屁股疼,手也疼,”小和尚抽抽噎噎,又是满脸带泪,“它怎么啄我呢?”

        “那是喜鹊的家,”师艺臻几乎习惯性地把人往身前拢住,“你既无请帖,又无拜帖,就往人家府上闯。换作你们卜府门上,护院也是会给打出去的。”

        瞿莲实抹一把眼泪:“那若是有人往我寺里来呢?”

        “那是不能打出去的,”师艺臻不禁失笑,“佛法普度众生,何况来的都是香客。寺庙和家宅不同,你在寺庙里做和尚,自然不能那么做。”

        “嗯,”小和尚红着眼圈仰头看树上的喜鹊,“可它也是在寺庙里做喜鹊啊。”

        尽管醴泉寺常常大开着门,往来的香客却很罕见。

        最常来的还是附近庄户的娃娃们,也不知他们是分辨清楚了法师与妖精的区别,还是为瞿莲实这里慷慨供应的野果和点心所收买,隔三岔五地,就来寺里找瞿莲实玩。

        瞿莲实虽然认真做起和尚了,小公子脾气却是半分未改,喜怒都在面上,对小孩子也一样不客气。

        然而这也不妨碍娃娃们亲近他。他们似乎也把瞿莲实当作同龄人看,和他说话时没有丝毫面对年长者的拘谨,可在他生气时,他们又总是很畏缩,在他温和时,他们又会流露一种不常见的留恋。

        有一回,师艺臻坐在静室里抄经,许久没听见喧闹声。走出去一看,原来瞿莲实又在大雄宝殿里的蒲团上睡着了。却有几个孩子仍旧围着他,有的在顾自玩耍,有的也在打瞌睡,还有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捧着瞿莲实的手放在自己腮边,亲昵地依偎着。

        一个挨着一个,仿佛瞿莲实身旁长出了一丛蘑菇。

        师艺臻拨开了蘑菇丛,把瞿莲实抱起来,要带他回静室里睡去。小孩子们登时都齐刷刷地仰头看他,仿佛他抢了他们什么东西似的。

        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笨拙地从蒲团旁爬起来,伸着小手还要来牵瞿莲实的衣袖。师艺臻抱着人从容地避开了,冷冷地斥道:“去。”

        这些小娃娃们的父母兄嫂偶尔也会造访寺庙。有时是上山砍柴打猎采山珍,难免路过歇脚。有时也是要来找一找天黑了也不回家的孩子。见了寺中的木胎佛像,菩萨罗汉,他们有时会停下来拜一拜,有时也只是视若无睹地经过。

        寺里唯一的小和尚有着稀罕的容貌,这件事是引起了他们注意的。可他们似乎都对瞿莲实抱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避忌,倒是对师艺臻这个世俗中人颇为恭敬。得知师艺臻是和尚雇来抄经的人,肚子里有些墨水,他们便合计了一番,想要请师艺臻教自家的孩子认得几个字。

        自此,师艺臻更添了一份事业。

        每天日出时,他就要起身陪瞿莲实做早课,吃早饭,随后将菜园照料一番,抄几页佛经,再写几个大字,贴在寺门外。通常娃娃们此时已到寺里来了,跟他认一两遍字,他就转身下山,去市集里开铺子。

        每天日落前,他都要快马赶回后山,将小学生们一天的功课检查过,做些洒扫及手工活计,再陪瞿莲实下棋作耍,吃晚饭,谈天说地。

        庄户人家给的束脩堪称薄淡,约略就是供应几餐吃食。师艺臻自忖教得潦草,也从未计较。

        识字一事,全凭日积月累。临近年关,小学生们当中再不济的,也有数十字在腹内了。这些庄户人家几乎世代务农,看到这样的进益竟也是欢喜的。趁着年节将近,一起凑了凑,送了师艺臻半扇羊肉,几只鸡鸭,数袋粟稻,还有大桶酪浆,看着也是甚为丰盛。

        尤其,那酪浆虽是出自农家,却是精心酿制,清甜甘冽,带有果香,在平安城里也小有名气。

        深秋初冬时节,新酒才出之际,就有平安城里讲究新鲜的人家出来采买,更有好酒之徒专程到访。

        这一日,师艺臻关了铺子,方才出城,就见学生里一个年纪略长的小子在城门外守着。

        “先生,”那小子很惶急地迎上来,“寺里出了事,不知怎么料理才好,您快去看看。”

        师艺臻顾不得多问,将马一催,引得奔马长嘶。

        待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寺门前,就见几家常来往的庄户都在,捆了四个陌生男子,皆蹲在那里,其中一个满头是血。师艺臻还未说话,就又听见瞿莲实在里面哭。那几个庄户都七嘴八舌地,师艺臻一概拨开了,只说“等等”,先往静室里去了。

        一推开静室的门,就见一片狼藉。茶炉倒了,茶桌掀了,先前瞿元初送来的一套白瓷茶具都成了满地碎片。一对青年夫妇正左一个右一个地陪着瞿莲实,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年纪小小的法师拿袖子抹泪。

        “哇——”

        小和尚看见人就扑了过来,抱着师艺臻的腰,哭得口齿不清:“都……都碎了。姊姊……说,要好多……好多钱呢……”

        师艺臻一手把人往怀里搂着,一手摸摸头颈,摸摸肩背,再握起指尖儿来看一看。瞿莲实好好儿的,没见添一点儿伤。再问怎么了,才知道,原来有人在那卖酒的人家吃醉了,闲聊间得知后山新起了一座庙,里面还有一个相貌不俗、似仙似妖的小和尚。

        几个酒徒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就往山上来。进了寺门,满院子乱找,在大雄宝殿里正找着瞿莲实看几个小孩子做功课,预备师艺臻回来要查问。瞿莲实在赌档厮混时就见多了醉汉,也没当一回事。那几个人涎着脸说要讨杯茶喝,瞿莲实也不疑有他,热心地带人去了静室,亲自烹茶。

        水都没烧开,那酒徒中的一个就开始动手动脚,先是摸手,后是摸脸,还要搂腰。

        “我是个和尚!”瞿莲实气得小脸彤红,“都和他们说了,我是个和尚,他们也不听!他们还笑!”

        于是小和尚急了,抄起茶壶狠狠砸在人脑门上,又把茶桌掀了,随后拽出扫帚来,追着人劈头盖脸地打。

        那几个小孩子里有机灵的,已经去叫了家里人来。众人听说有人在醴泉寺闹事,都慌忙赶来,把那几个人从瞿莲实扫帚底下揪住了,捆成一团。瞿莲实这时候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着急,竟把瞿元初给的茶具砸了。

        往常他在卜府里,被老夫人惯坏了,不知道东西贵贱,只是糟蹋。瞿元初规劝几回,他才略略好些。当初送茶具来时,瞿元初也是一番叮嘱,让他千万爱惜,值很多钱呢。

        这下,他怎么向姊姊交差?就连想喝茶,也没得茶具用了。

        虽是不合时宜,师艺臻却止不住想笑。他只有用力压平嘴角,揉了揉瞿莲实的肩膀,淡淡道:“别哭,我替你另找茶具,这都无妨。”

        说着,他又把瞿莲实的手托起来,那手指上还带着一块小小的疤痕。

        “如今,你该明白喜鹊为什么啄你了。”

        这一节事故到底惊动了卜府。卜磐是夫妇连夜赶来,起先还担心那几个酒徒或许要去官府告状,随后却得知师艺臻已当场将人呵斥震吓了一番——若是按律例论,即便上了公堂,他们几个也讨不得半点便宜。那几人被诘问得灰溜溜的,想来不会再掀什么风浪。

        “先生真是熟知律例,”卜磐是不由起了些疑惑,“只在市集里做个丹青先生,未免可惜了。”

        “只是以往见过这样的事,”师艺臻道,“生搬硬套罢了。”

        “唉,”卜磐是仍是忧心,“我看,如今再不能由着莲实胡闹了。还是得让他搬回家里,我们才能安心。”

        一旁瞿元初正牵着瞿莲实好言安慰:“……砸得好,你不用哭。遇见这样的混账东西,就是拿着和氏璧、夜明珠,你也得狠狠地砸。”

        “嗯!”瞿莲实鼻尖儿还红着,却点点头,果然不哭了。

        “元初,”卜磐是道,“我们收拾一番,就带莲实回家去。”

        瞿莲实呆了一下,立刻跳了起来:“我不回去!我是个和尚,我就要住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他挣开瞿元初的手,飞快地扑到床上,抱紧了枕头,蹬着腿嚷嚷:“我不走!谁都别想让我走!”

        “莲实,你并不是个和尚,”卜磐是苦口婆心,“你也不懂佛法,做不了和尚呀!何苦一个人待在这山上?倘若遇到了事情,我们一时半会竟帮不到,于你也不利,于我们也是揪心。”

        “我怎么做不了和尚?”瞿莲实还紧紧抱着床板,费力地扭头瞪着人,“我读了那么多的佛经,还不算是和尚吗?”说着,他开始叽里咕噜:“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娑竭罗龙宫,与八千大比丘众、三万二千菩萨摩诃萨俱……”

        如此数句,师艺臻方意识到他是在背诵佛经。只听他口声清脆爽利,几乎不假思索,更没有一字磕绊,一丝犹豫。

        “做和尚也并不只是念经……”卜磐是还要劝。

        却见瞿莲实更把颈子梗着,越发高声大嗓,几乎是哇哇叫地念着:“……智者知已,应修善业,以是所生蕴处界等,皆悉端正……”

        这一番诵经绵延了半个多时辰,瞿莲实竟连着背出了三四卷佛经,直至卜磐是夫妇俩不得不放弃劝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方罢。

        小少年早已累得口干舌燥,趴在床上,只是呆呆喘气。

        师艺臻取了粗瓷饭碗,给他倒了清水,看他爬起来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了,才问他:“你是何时将经卷背下来的?”

        “什么?”瞿莲实不知是漫不经心,还是没有听清,将碗搁了,又往枕边闷闷躺下,露出苦恼的神情,“怎么还有这样的疯子?我都说了,我是个和尚,他们也不怕!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人不敢沾一沾!”

        师艺臻忍不住好笑,坐在床沿看着他,又逗他道:“若是再有下次,做了和尚也不行,你就告诉他们,你得了花柳。”

        瞿莲实眼睛一亮:“什么是花柳?”

        那眼波清凌凌的,师艺臻凝神看了片刻,又低头避开了:“我胡说的,你别真的这么说。”

        小少年却一翻身,从背后扑上来,勒着他的脖子纠缠:“究竟什么是花柳?”

        师艺臻握着他细嫩的手腕,被他缠不过,只道:“花柳是一种病,人碰了就烂了。”

        “还有这么厉害的病?”瞿莲实很讶异。

        “所以你千万不能这么对人说,”师艺臻不放心地叮嘱,“若是说了,山下那些人家决不能容你,你就没有这个家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小少年还在惊叹。

        “呵,”师艺臻微微垂眸,带了冷意,“可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市集里翻寻两三日,师艺臻才看中了一套青瓷茶具。茶具质地精良,色泽莹润,杯底还镌着莲瓣纹路。及至问了价格,却比他以为的要昂贵许多。这笔钱虽不至于拿不出,却也有些伤筋动骨。他犹疑了一时,还是未能决断,眼见辰光欲晚,只有先赶紧出城。

        到醴泉寺时,天已黑了。凛凛寒风之间,师艺臻远远地就看见寺门前坐着个人影

        “瞿莲实?”他微微蹙眉,抬手去解自己身上的斗篷。

        小和尚脾气执拗,入冬时节山顶寒冷,他却不肯披氊毼冬裘,总是穿着得单薄,怎经得起入暮朔风?

        “你怎么坐在这?”他将斗篷展开,还离了数十步,就已作出要将人裹住的架势。

        那个人影缓缓起身,舒展开来。

        “看来你已经认不出我了,”人影从黑魆魆的天色中走出,露出和他相似的讥诮口吻,“我来此之前,还以为你要遁入空门,以为父亲果然了不起,临死还能助你证得菩提——”

        师艺臻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含着脂粉气的端正,带着刻薄相的贵重,在挂满最恶意的笑容时,也仿佛透露着某种真诚。

        “——谁知,你不是要自己当和尚,而是为了养一个貌美的小和尚,”那人欺近了,“你可真不愧是父亲最看重的长子,真不愧是最像他的人。”

        “师锐锋!”师艺臻低低地呵斥了一声,话音寒凉起来,“他不是我的父亲,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他不是?”那人笑得更恶劣了,“你这般诅詈,岂非不孝?触犯十恶,是何罪行?你最该清楚了,是不是?”

        他从锦衣狐裘中探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点在师艺臻心口。

        “嗯?我的好大哥。”

        “吱扭——”

        寺门突兀地开了一道缝。

        “师艺臻?”瞿莲实清凌凌地从门缝里问,“是你回来了吗?”

        人影遽然回头。

        “对,”他用一种近乎圆滑柔媚的语调回答,“小师傅,你等的人回来了。现下,你可以好好地问问他,究竟认不认得我?”

        瞿莲实仍躲在门缝里,只是问:“师艺臻?”

        “是我。”师艺臻应了一声,甩开人影,抱着斗篷向门前走。

        门缝张开了,瞿莲实扑了出来,他连忙用斗篷把人裹住。瞿莲实乖乖地任他摆布,小声地在他怀里说:“这个人怪得很,我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就只是笑,笑得像坏人。他说他是你的弟弟,可我不信,你说你举目无亲的——”

        “他是我的弟弟。”师艺臻冷冷地。

        “如何?”人影依旧柔媚地,“小师傅,你还不信吗?”

        瞿莲实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师艺臻片刻,倏然一扭头,冲着人影很天真地笑:“原来——”

        话未及出口,师艺臻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扳着他的脸护在怀里。

        只听师艺臻满带敌意地道:“可他不是我的亲人。”

        “怎么?”瞿莲实却挣扎着,又从他密实的怀抱中露出小脑袋来,“这是什么缘故?”

        “是呀,大哥,你不如仔细地同小师傅讲一讲,这都是什么缘故呢?”

        桀桀地,黑暗中的人影像一只怪鸟一般,不祥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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