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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六


见闻石闪着光,投放着昔年场景。

        邹翎发带下系着一小簇红狐毛,他向沈净屈膝低头请求,笑意却风情万种。他伸手揪住面前沈净的衣摆,那红狐毛如狡猾尾巴摇晃,撩拨,轻浮。

        “这样一个人,贪嗔痴,恶淫劣,投生在以逍遥二字为名的宗派里,不得不说是莫大的讽刺。”

        沈净看也不看见闻石投放出来的画面,侧首想对白羽说些劝告,却见那人冷峻淡漠地从袖里捏出半截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树枝,然后当空一划,无形的风刃将见闻石、连同沈净洞府的墙壁劈开,切豆腐一样切成了两半。

        呆呆的春风穿缝而入,吹了又吹里头的两个帅哥。

        “……赔钱。”

        白羽把手里的半截树枝扔在桌上:“赔?沈兄,丹羿宗赚得盆满钵满,逍遥宗两袖清风,我有心想让你赔邹翎百年声誉,你能先赔?”

        白羽说着话,有点茫然于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用修为,用气场去威慑沈净:“沈兄,别让我再看到修真界中有关于邹翎的胡编乱造话本,以后我见一次,就劈一次丹羿宗。”

        沈净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神情先是“你竟会维护他”的震惊,继而是“你也被蛊惑了”的了然和同情。

        “邹翎过往如何,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这三百年来他是我的道侣,以后也是,他与逍遥宗之名,还由不得外人置喙。”

        白羽冷冷地说完话,转身便御风离开丹羿宗。

        御行在白云间,白云苍狗,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见闻石投出的邹翎。

        他想起了邹翎以前曾经一直系着的那簇红狐毛。在他们双修的某个晚上,他情不自禁地抱起溺水一样的邹翎,手按在他后脑勺上,外泄的灵力没有克制住,把红狐毛震成了碎粉。

        后来邹翎没有再系。

        白羽恍然想,当年邹翎是不是走投无路到求了很多人,除了求他结契,又去求了沈净。

        白羽空落落地在天上飘了半天,举目无亲,最后先飞回了剑魂山。

        故土废墟上,兰衡正在研究怎么种田,先要种出一派生机,再想想门派是否需要振兴。见到白羽,他抬手招呼:“师兄!找到邹宗师了吗?”

        白羽落了地,满眼都是茫然:“找不到,倒是听到了别人说他的往事。”

        兰衡伸手在他面前比划:“说什么了?你脸色也忒差了。”

        白羽沉默地去挖了兰衡三月前刚埋下的酒,边喝边把沈净所说转述。

        他在凛冽懊悔中茫然,浑然没意识到一旁兰衡青白交加的莫测神情。

        “他说的什么婚约我不信,我就是在想,那时逍遥宗孤立无援,他求了多少牛鬼蛇神?”

        兰衡捂着脸出神半晌,忽然用力敲了敲脑袋,拉他进洞府去:“师兄,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邹宗师的婚约恐怕是真的,但他们的关系像一团雾。”兰衡进了洞府后迅速关好结界,神情晦暗地合拢双手,“丹羿宗有两个内门弟子确实和他定过婚约,大的叫沈墨,小的叫苏絮,我都想起来了。”

        白羽惊异:“你怎么知道?”

        兰衡双手拢得更紧:“在魔族时,那魔头几乎收集了所有仙门的消息。他有时无聊,就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地说些八卦,我还以为是假的。”

        白羽噤声。

        他知道,“那魔头”,就是强迫了兰衡三百年的混账。

        “那魔头嘴里常念念叨叨地说‘小六’,那时我不知道这说的是谁,现在仔细回想,魔头和怀瑾私交甚好,小六说的只可能是邹宗师了。”兰衡声音绷得如断弦,“他说过不少次,小六对不起沈墨,怀瑾对不起苏絮,可是不是逍遥宗对不起丹羿宗,是人世龌龊,干净的人活该被吞噬,之后便是一堆毫无逻辑的话。”

        这一天,兰衡抠着手回忆了漫长的三百年,语不停歇地倒出了很多魔头当初说过的内容,每多说一分就多一分痛苦,也多一分解脱。

        白羽始终不发一言,安静地倾听着,不管他听到多么震惊的情报,都没有打断。

        他记忆里的师弟是个心志刚强的人,兰衡被魔族抢走后,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既怕他在魔族受尽折辱,又怕他因为不堪其辱选择自戕。

        百年前他杀了魔王,翻遍了魔族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他,他以为兰衡早已不在世间,却没想到百年后,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剑魂山。

        对白羽而言,兰衡还健全活着,是这三百年里最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可他高兴归高兴,却又不敢提及任何过往,怕不经意碰到兰衡心里任何一点血肉模糊的创口。

        这三百年,谁都憋狠了。

        天地间尽是亲故亡魂,憋狠憋伤了的人不愿说创伤,也无处说。

        “恨一个人时常常会把他说过的话视若尘埃,即便他说的有很多合理。”

        说了一整个下午,兰衡终于说完了魔头说过的话,整个人如释重负。

        “在魔族里时,有很多时候我都察觉到那种合理的不对劲,比如至纯炉鼎,比如怀瑾背叛,世间不对劲,宿命也不对劲——这些有很多都是那魔头胡乱言语给我的感觉。四个月前我的身体逃出了魔族,心魂却还没有,现在才终于解脱了,一变成局外人,才能旁观者清。师兄,我总觉得,仙门和魔族藏着许多秘密,但我不敢去深挖了。那些秘密似乎在邹宗师身上错综复杂地连接着,也许……也许师兄你弄懂之后,就能找到真正的邹翎。”

        “真正的邹翎。”白羽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眼里亮光大作,就是这个。

        结契的这三百年来,他把最真实的恶劣面貌呈现给了邹翎,邹翎却只把好的一面给了自己,从前还有复仇、振兴的担子压着所以不至和离,可现在太平了,是以邹翎不要他了。

        “我想明白了,我这就悄悄去一趟魔族,先挖出怀瑾当年为什么背叛仙门。”白羽嚯的站起,“找逍遥宗当年仇怨,找邹翎当年的隐瞒,了解来龙去脉,然后复婚!”

        兰衡原本满心解脱的苍凉,听到最后一句话又不沧桑了,内心的求知欲熊熊燃烧:“你们离了?师兄你不是说邹宗师只是没和你打招呼就跑出去游历了吗?怎么离了?真的离了??为什么???”

        白羽冷着个脸扭头就飞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兰衡设下的层层结界弹了个稀碎,兰衡想追出去问两句都赶不上。

        他有些无语地往回走,岂料一阵风又刮过来,踩着片叶子御剑的白羽又倒回来严肃地嘱咐:“我被休了的事,不许走漏风声。”

        然后又一阵风似地不见了。

        兰衡:“……”

        邹翎在狐丘里住了五天,白天时他站起来,带着小狐狸们趟溪水滚草地,捉野鸡叼野果,站不住时灰狼小宝就跑上前去给他当坐骑,不久小狐狸们也在灰狼身上蹦跶。

        霍嚯没去凑热闹,他迫切地想知道邹翎为何说自己命不久矣,但当事人不说,他只好试着和红狐女说说话,还拘谨地称呼她为姐姐。

        红狐女听了眼睛一亮,突然幻化出大尾巴搭在霍嚯头上:“小弟,小弟。”

        霍嚯心想她真是热情,干笑着和她说起邹翎,她当即得意得竖起尾巴,还骄傲地一巴掌拍到自己肚子上:“不离,我最漂亮的崽崽!我最漂亮最厉害,最聪明最幸福的骨肉!”

        她整得一副邹翎是她生的模样,霍嚯挠挠头,想了想便问:“那大姐你有其他崽崽吗?不离有兄弟姐妹吗?他看起来很孤单。”

        红狐女的笑容忽然僵住,她满脸的幸福在一瞬间变成了满眼的泪水。她低头看自己空空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崽崽……我有很多崽崽的,可是养不起来,好快就没气了,不离有很多哥哥的,他不会孤单……”

        霍嚯被她吓得慌,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诶是是是,姐你别哭啊,不离……不离不是还带了那些小崽崽给你?”

        红狐女还是呜呜,越哭越大声,像个傻小孩一样哇哇大哭,很快把身上挂满小狐狸的邹翎引来了。

        “怎么了?”

        霍嚯急得结巴:“我我我不小心问她自己有没有崽崽,她就、就这样了!”

        “这样啊……原以为还能再拖延几天,罢了,就现在施行罢。”

        邹翎轻叹着,把身上狐狸摘下来,跪在痛哭流涕的红狐女面前,温柔抱住了她:“别哭,娘亲,你的孩子们都在,没有一个夭折。”

        红狐女大哭:“不离,我没有崽崽!我没有!”

        邹翎温柔地轻拍她的脊背:“有的。”

        “没有!”红狐女哭得獠牙冒出来,竟不受控制地一口咬在邹翎肩上,瞬即见血,吓得小狐狸们团团围在她身边啼叫。

        霍嚯大喝着要去拉开她,邹翎抱着她制止:“不必,我的命是她给的,血肉骨髓都应该偿还她的。”

        霍嚯眼见着她发狂地咬,鲜血不住滚落,他甚至听见了毛骨悚然的骨碎声音。

        “阿嚯,我来告诉你她的半生,她与妖王是三生子中的第二胎,可她是天生的残缺痴儿。”邹翎平静地伸手抚摸她的半只狐耳,肩上被她啃咬得鲜血滚落,“她生过五个孩儿,每一个都是至纯炉鼎,每一个都被妖王带走了,死无全尸。我能保护她的生命,却保护不了她的心魂,我只能送给她五只小狐狸,预备着哪一天自己要死了,篡改她的记忆。”

        霍嚯直觉不妙:“你要干什么?”

        邹翎腾出左手,掌心忽然出现了那个鲜红的摇铃,他轻振一下,铃声和人声夹杂:“抱歉,阿嚯,御结界,闭耳。”

        霍嚯抬手想把他从狐口下拽出来,却不受控制地如他所命令,自御结界隔绝声潮。他把自己封在透明的罩子里,只能干瞪着眼看着邹翎在前方驱动摇铃,辨认他的口型,拼凑出无声的诀别。

        邹翎抱着红狐女一下又一下地振起摇铃,背上长发无风扬起,魔气涌流在眼睛里,直到双眼通红。

        “你无兄无弟,你夫君渡雷劫丧命,你前生凄苦不堪,但你如今有五个孩儿,他们健康无虞,你们一家安乐幸福。”

        “你没有生过任何一个至纯炉鼎,你有五个孩儿,记住,牢牢地记住了,五个孩儿。他们每一个都是健康结实的小狐狸,从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从来不曾分离。待他们长大,他们会保护你,就像你如今保护他们一样。”

        邹翎松开她,在她的大狐狸尾巴上取下一簇毛,摇铃振了最后一下,闭眼说了最后一句。

        “小六邹不离,和娘亲拜别。”

        傍晚,春风吹来茫茫草香,红狐女悠悠睁开眼睛,看见了满天漂亮的夕阳。

        她一骨碌从草地上滚起来,从小一到小五挨个叫唤,不多时,五只毛绒绒的漂亮狐狸嗷呜跑来,一个一个撞了她满怀。

        她抱着小狐狸们亲热地黏糊,大尾巴都冒出来了。

        随后,她看见自己尾巴秃了一块。

        她挨个亲小狐狸,竖着狐耳傻傻地笑骂:“好啊,是哪个漂亮崽崽薅了娘亲的尾巴!是哪个?哪个?”

        小狐狸们只会嗷嗷,她抱起他们哼哼唧唧回洞府去,开开心心地不见阴霾,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有五个健康的漂亮崽崽。”

        远处半山腰,邹翎坐在轮椅上眺望着狐丘,眺望许久,他把手里的红狐毛系成一簇蓬蓬的可爱发坠,抬起血肉模糊的肩膀将它绑在头发上。

        他晃晃红狐毛,轻笑道:“她叫红渡,渡娘。”

        身后霍嚯递来块干净帕子。

        “啊,谢谢。”邹翎接过后捂在肩上的伤口,血肉模糊的好不骇人。

        霍嚯又递来一块帕子:“这回是擦眼睛的。”

        邹翎顿了顿,接过握在掌心,低头伏在毫无知觉上的膝盖上。

        任凭泪水多滚烫,双膝也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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