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出好戏
船舱内，李丞安皱着眉头仔细翻阅着水军的账目，卫姌则在一旁帮忙检阅名册，二人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也不曾有过一句多余的交流。自从上次船到港之后，他们便一直如此相处。只是默契地收起情愫，专心做事罢了。这正是二人相遇以前各自独当一面的模样，如今再回到这样的状态倒也是驾轻就熟。只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心里总有一些不适。
那天之后，他们并未住进总督府，而是以欣赏心照湖美景为由留在自己的舰内，从范礼一行御前侍卫到赵将军的鄞州城防军皆是如此。按理说赵将军的人马也应该在到港时虽吕大人一同功成身退的，但郭老在临行前千万交代过女婿要见机行事，切不可将二皇子置于危险之中。
所以，当赵文龙亲眼所见蓝氏与二皇子之间剑拔弩张的场景，便暗下定决心留在信阳，直到双方决出高低为止。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老丈人的嘱托，还有就是凭借鄞州数月以来对二皇子的观察，令他确信李丞安确是人品贵重的天选之子，其能力、格局皆是上上之选，小小年纪却气度非凡，着实是令人拜服。他甚至想好了，如果二皇子败了，他和鄞州军也能死守在此直至援军抵达。这是他，还有太师府上下一致的决心，并且牢固到不可撼动。
不仅鄞州军如此，整个一行的将士皆是器宇轩昂，军中气氛更是极好。每每遇事，大伙的心都是拧在一股绳上的，因而效率总是奇高，做起事来便更加起劲。卫姌看在眼里，心中无不敬仰与叹服。
此行多是新兵，未见过许多世面，而这军中诸事她却见得极多，原是自小在兵部长大的缘故。
军队里通常都是鱼龙混杂的，不但军心难以统一，斗殴内讧之事更是常见，若是遇到好一点的统帅便还好，若是遇到不思其职的，更是容易拉帮结派分散人心。通常只能以军功携之，才偶尔能够齐心协力，由此进入无限的恶性循环。而想如今这般军容焕发，不断正向循环的发展，她着实第一次见着。
君者，源也。好的统帅能带出好的军队，国之亦然。
卫姌心中感慨的同时，更加认定了李丞安其人。他不该被阴谋埋没，像他这样的人，就该坐上那个至尊之位，为国家，为百姓引领一个盛世未来。
她这样想着，目光愈发闪烁着光亮，这样一双眸子嵌在本就英姿秀美的脸上，简直是熠熠生辉。
当她的目光洒向李丞安的同时，范礼刚巧迈进门槛。今早他奉二皇子之命带人去水师点名查勤，正好此时来汇报此事，却无意间瞧见这一幕，变顿时红了脸。好在他皮肤黝黑，并不是很看得出。刚想转身离去，便从背后传来一道平淡的女声：
[范大人留步。]
是卫姌。
[范大人可是有事禀告？]
声调虽然平淡如常，但其实卫姌也有些尴尬。她大概猜得到范礼是看到了自己刚才的视线才主动避开的。之所以主动叫住他，也是不想因为自己的失态而耽误正事。
[哦，我就是来回禀早上的差事。]
范礼有些吞吐，自从李丞安当中宣布卫姌和他的关系之后，他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特别是每每想到自己还劝说过卫姌投奔二皇子，就觉得脸上臊得慌。人家小两口的事，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多嘴了？
最近几天每到临睡前，范礼都会如此责备自己。但是如果再来一次，他应该还是会这样做，不是他愚钝，而是当初的他就是看不得卫姌这样好的姑娘，竟被肮脏的权势挤得没了活路。不过现在既有二皇子保证，她应该已是性命无虞了。
想到这里，范礼心中便觉得满足和松快。
待脸上红晕散去，他同往常一样进门禀了差事。可不知何故，李丞安听了之后却久久沉默不语。
[殿下？]
卫姌也绝出不对劲。
[在这里——]
李丞安眉头紧锁，指着五本账目的每本的最后一页，卫姌和范礼皆上前探看。
[水军的破绽就在这里。]
[按照朝廷规定，水师战舰每年须四月和十月送检维护两次，这两次的费用皆由户部报销，虽然数目庞大，却是水军的刚需，朝廷买单责无旁贷。但是你们看——这五年的账目在每年的腊月却无缘无故地出现第三笔维修费用，并且金额并不算大。
朝廷已有十余年未打过水战，寒冬腊月，船只部件的确容易生锈。再加上他们上报的金额确实不多，户部也就逐年应允了。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每年的年底才多出这笔费用？又为什么这笔费用不到平时每次维修的十分之一？]
卫姌和范礼抬起头，眼中皆是有了答案。
[冬衣？]
范礼常年在宫中值班，却也是兵部在册的御前侍卫，对于军中的军饷补贴极为熟悉。除了平时的月俸和例行赏赐，就是年关前会统一发放冬衣和御寒物资。他和崔二是官家子弟，尚且用不到这些，可对于那些寒门将士来说可谓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因而一听到年底的用度，范礼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这个词。
[没错，就是冬衣。]李丞安垂着眼，脸色极其难看。
[每年五万两白银，连续五年。除却上下级中饱私囊的部分，足足还够养活五百不在军不在册的兵士，并且弓箭马匹护具一应俱全。这是一只足够一举进京夺权篡位的精兵。]
别说是李丞安，卫姌听完了，手里都捏满了冷汗。
京都防卫森严，但是治军也是极其严苛。一旦需要调兵则是必须开通重重关卡，才能从圣上手里拿到兵符。否则在岗的士兵只要胆敢擅离职守，便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
五百人，一旦分散力量被引入京城，那将是一场随时可以掀翻皇权的血战，到时血漫京都，皇后在宫中里应外合，蓝氏确有把握可以掌控大局。只怕到时便再无计谋可施，只得束手就擒……
这就是现实。也是历朝历代将门难以延续的原因。任何帝王，都不会允许自己手里的将相将屠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卫姌知道当今圣上胸怀广阔，乃千古名君，却从未想过在这样一位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蓝氏也敢包藏如此的祸心！此情此境，真是令人唏嘘。如今三皇子在朝堂已然失势，随时有可能狗急跳墙。若不是他们为了保命来这一遭，恐怕回了京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范礼！]
[臣在！]
[马上调派轻功最好的侦察兵一组，亥时三刻水军的灯火一熄，马上着夜行衣登岸进行侦查。想要窝藏五百精兵可没有那么容易，三日之内，必须搜出确切的地点给我，不得有误！]
李丞安眼中锋芒毕露，刻不容缓的急切让少年的剑眉蹙得更加紧凑，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才真是生死一线之时。
[是！]
范礼匆匆领命，起身便跑向崔斌斌的船营商量人选。而留下的卫姌深知，明面上的探查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真正管用的，还是暗地里的势力。他们一行人日夜不休地横在港口监视水军动向，反过来对方也在时刻监视着自己。所以李丞安撒出去的只是鱼饵，为了分散蓝氏的追踪罢了。至于三日之内想吃透信阳这个敌窟，更是不可能。除非——
声东击西。引敌人自行为我们带路。
[殿下，你——]
她刚想出声，却被他用手捂住了嘴，带进了身后的船舱。这里是库房，面前的桌上整整齐齐地备着两套夜行衣。一大一小，刚好和两人的身段。看看来他早已想在自己前面了。只是自己一人便可，又何须他亲自去？
[你轻功不好，我怕你逃不出来。]
李丞安扯出一抹坏笑，笑得她心都晃了一下。
卫姌思忖了片刻，却也领了他的好意。毕竟信阳地生，他若亲自走过见过，才能在紧要关头利用地形之便布局收网。主将既有能力，也就自然省去许多侦查的时间。更何况她见过李丞安的身手，自保应是不成问题。于是她开口道：
[带着殿下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此话一出，李丞安的脸色立即黑了一个度。什么叫‘带着他’？不过一想到北堂靖那身诡异的功夫和惨烈的死相，他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闷声道：
[什么条件？]
[你只许探查，不能近蓝海的身。]
这是她的底线。蓝氏根基深厚，他周身必定高手云集。没点暗杀的功底不可能不惊动近侍，她很清楚这一点。
[好。]
李丞安应允。看着冷静到肃杀的卫姌，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对她的任何保护都是阻碍她翱翔的多余之举，而她真正需要的，是自己的支持和信任。
[今夜应是一出好戏。]
他注视着窗外的远山近水，神色却不能置身事外。只因胜败在此一举。
但愿不要有意外发生。
她心中这般祈祷着，眼皮却愈发跳的厉害。窗外的夕阳慢慢浸入湖面，熄灭成灰暗的颜色，只剩天边那一抹余晖在夜幕中拼命挣扎着，却也渐渐归于虚无。卫姌望着半空中悬挂的皓月，默默细数着今晚即将上演的戏码。
这一次，她和他不再是看台上的贵客，而是卖力演出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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