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奇女子
回京的日子既已定下，那么返程路线就是眼下最头疼的问题。范礼盯着京城到鄞州的舆图已整整两日，却还是千头万绪，不敢擅作主张。
今时不比往日。虽只历时短短半年，队伍里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许多。当初领了这差事，家中便嘱咐过，此行必定考验重重，只是未想过竟有人大胆到敢公然行刺皇子。不过想想也是，三皇子在京都就已经摩拳擦掌，如今出了京城，巴不得赶紧除之而后快。只是可怜了他们这帮兄弟，沾上这等两面不是人的差事。
二皇子遇刺那晚，若不是卫女官出手相助，他们这一行侍卫怕是定要重罪论处。可即使是这样，回京之后也必然少不了风浪。范家尚有根基倒是不怕，即使被降职也不至于折损仕途。只是——这里的许多人都是与他从武考一路相识，其中不乏家世平庸的奋发图强之辈。对于家境平凡的子弟而言，做到如今这职位只怕是挤破头换来的高升，若是因自己指挥不当导致降职，定是折了人家家中的顶梁柱。
想到这里，范礼更觉得自己重任在身，切不可儿戏。
正着他头疼之时，卫姌正板着面孔端着身姿从屋门口经过，身后还带着两个厨娘。看这样子像是为二皇子忙膳。二皇子最近愈发矫情，三天两头就嚷着要吃卫女官亲手做的荷花酥。要说这二皇子什么都好，就是这点特别孩子气，刺杀的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他还在时不时地找卫女官的不痛快。卫女官也真是沉得住气的性子，愣是对那晚的真相只字不语，还任凭二皇子折磨消遣，如此胸襟，若为男子必定大有作为！真是令人佩服啊！
范礼如是想着，目光如炬。
卫姌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被崇拜了，可有人却将这灼热的视线看了个清白——
[老范——你看什么看呢，人家卫女官怎么能看上你。]
崔斌斌一个巴掌呼向范礼宽厚的背脊，调笑道：
[也难怪，我估计啊，这整个院子里，就你看不出来……]
[你说啥呢崔二，什么看上不看上的。]
范礼一头雾水。崔斌斌倒是笑了，不为别的，就是服了他的气。
[得了，算我没说。]
崔斌斌摆手作罢，反正对牛弹琴，说了也白说。
刚要转身，范礼却被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弄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问到：
[……看不出来什么？]
这可彻底把人问不会了。他与范礼自小相识，这家伙对男女之情着实是开窍甚晚，如今都二十了，也不见府中纳过一个通房。想到这里，崔二折了跟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席地而坐，准备教教这个傻子。
[老范，你可还记得，那会我大哥追你姐姐的时候是什么样儿？]
[那可忘不了，天天来找我打架，最后衣裳破了，非要阿姐给他缝。最后俩人不就成了吗。]
说起那段时光范礼就红光满面，只记得那时打的甚是痛快。却没想过人家崔家大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崔二也不着急，循循善诱道：
[那你觉得卫女官如今忙碌，像不像你阿姐？]
此话音一落，范礼才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你是说？！]
恍然大悟中，嘴边那句‘二皇子’呼之欲出。
[嘘——看破别说破。]
皇子看上了皇后的女官，于公于私，都是不该他们谈论的。
[皇子一时风流，可跟咱们没关系。等会了京都，咱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反正看卫女官那张冷脸，也知他俩是不可能的。]
范礼倒是微微凝视着适才卫姌的身影经过的地方，若有所思。
[旁的不说，二皇子看女人还是很有眼光的。]
[何出此言？]
崔斌斌十分惊诧范礼这个愣头青会是这般反应，遂追问道：
[在常人眼里，定是以为卫女官手段过人……
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崔范两家关系甚好，门楣也相当，虽不算是世家大姓，但也足够半数的京都贵女相看。这范礼尚未成婚，放着身家清白的女子不要，怎会不声不响地喜欢上一个女官呢？她再怎么说，也是奴籍啊……崔二平时混不吝的，也不曾敢如此玷污门楣。
[我说老范，女人不能只看皮相——]
[你闭嘴，瞎想什么呢。]范礼没好气地打断道，声音倒是极沉稳的。他虽不曾有过非分之想，但不知为何，听到崔二这般言辞，他心里就是莫名的不爽。
[你还记得，二皇子遇刺那晚的事吗？]
范礼声线低沉有力，却是一脸的落寞。
[记得，我去清点弓/弩，让你小子立了大功。]
崔二愤愤不平道，不过想到北堂靖那身硬功夫，他确是应付不来的。搞不好还会丢了小命。虽是嘴上不相让，他承认，虽同是弃文从武，范礼的功夫确实比他强。
[其实那晚不是我。]
范礼目色平静，眸中倒映着的，是北堂靖身上那道一刃封喉的伤口，
[是卫女官，她杀了北堂靖。]
一时间信息量太大，崔斌斌的大脑反应不过来，只得目瞪口呆。
御前侍卫甄选极其严苛，一般入选的都是武将家的后生，要么就是自小受训的氏族，再就是极少数的，像北堂靖这样的绝顶高手。即使出身异邦，只要来路查明，亦可加官进爵。所以就是说——当初侍卫甄试时一人制服十个御前侍卫的双刀北堂靖，死于女子之手？
崔二完全不敢想，当初北堂的甄试他可是亲眼目睹的，可……其尸身的惨状大伙都是见过的，一刀毙命，身首分离。
再想起卫姌平日里冷得跟冰窖似的双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启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可是——
[卫女官不是皇后的人吗？]
崔二又陷入了混乱。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直到刚才——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范礼目色幽深。的确，解开了这个秘密，才算真正解开了这道累积数月的谜题。崔二望着一脸大彻大悟的范礼，觉得他们之间的段位好像忽然间掉了个个儿。
他目光讪讪地望着范礼，而后者却也丝毫不嫌弃他，只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
[那日你不在现场，只有我和当夜值巡的几个兄弟在府外守着，是卫女官用暗哨召集了大伙，并嘱咐我如何在外围行事。]
[然后你就听她的指挥？]
崔斌斌满面不悦，他们堂堂御前侍卫，何故听一个小姑娘使唤？
[不是我要听。]范礼解释道：
[当时毒烟弥漫，寝殿内的人都倒地不起，我仅仅吸了一些便头昏目眩，可她却无事。再加上她神色笃定，便暂且听了她的。]
[你是说，卫女官有解药？]
[我觉得不像，事发突然，她还只穿着寝衣便冲进毒烟当中与北堂打斗，我听见只字片语，好像是一种西域奇毒，二人均未提及有解药。]
[后来，大伙陆续赶到，却无人能维持正常体能，又听见屋内打斗声骤停，便冲进寝殿探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当日事态紧急，崔斌斌从弓/弩营房赶到现场只用了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当时毒烟正浓，他依然清晰记得那种浑身难受的感觉，别说是决斗了，估计就连基本的招数打起来都吃力。以至于后来检查尸体时他才感叹，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竟发生过如此激烈的打斗！崔二还曾汗颜，觉得自己好像给御前侍卫的人均武力值拖了后腿。
[怪不得当日北堂靖身上的致命伤是短匕所致，我记得你是惯用剑的。
只是不知这卫女官究竟是何身份，竟有这身狠辣武功，能杀死北堂还全身而退。想想我就脖颈发凉！]
再想到卫姌是当初启程时皇后钦派的贴身女官，崔二更是惊觉，原来这一路，皇后冰凉的刀刃竟一直稳稳地架在他们脖颈上，随时都可以取二皇子性命……
[事后，她叫人传话与我，让我领功，还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当时我就特别纳闷，难道不是皇后雇人刺杀二皇子吗？怎么又派人把他给救了，还把这个功劳让给我？按理说如果皇后想在二皇子面前做人情，应该是由卫女官领功，又怎会推给旁人呢？
后来我怎么也没想明白，直到今天，劳驾崔二爷指点，终于才算想清楚。]
范礼向崔二作揖，心中苦涩又有些好笑。
[所以说，卫姑娘不惜背主救了二皇子，还不求回报？]
他向来不愿意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可这件事它本来就很复杂。崔二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有些头皮发麻。不过转念一想，一个女子不惜背主又能为了啥？答案呼之欲出。
[唉，美救英雄，也是一桩美谈啊。]
[算是吧。]
范礼悻悻道。
[可是为了爱情，以命相抵，值得吗？]
[要是我说啊，不值得。]
崔二垂着眼皮子，撇嘴道：
[我舍命救他，总得让他知道，否则我豁出命去是为什么啊？]
范礼默然，他终于有一点读懂了卫姌那常年处变不惊的淡漠。
连崔二都瞧不起的出身，说出来又有何意义？让二皇子娶她吗？莫说是皇后断不会同意，就单说出身，卫姌此生都不可能以非奴的身份进二皇子府。再看看现如今她冷漠的态度，料想是心中早已对命运有了预判。尊卑有别，就是这么简单而残忍。可不知为什么，范礼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纤瘦笔挺的身影与‘卑微’联想到一块去。每每想到那夜她奋不顾身的背影，心中隐约有哪块地方好像隐隐作痛。
[也许没有为什么，也许，她只是想让喜欢的人活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崔二皱起眉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想起那劲瘦的女子，便生出许多钦佩与惋惜。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女子多痴情，可像她这般面对生死还能拿得起放得下的，真可当得起‘奇女子’之称。
二人看着琢磨了数日的舆图，觉得也许和卫姌商量对策，不失为一个妥当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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