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夜色笼罩下的庭院影影倬倬,皎洁的月光透过纸窗,投在木塌上沉睡着的人的俊颜上。

        男子一头墨发披散,白日里覆在眼睛上的白绸已经取下,整齐的叠放在枕边,他的睡姿极为规矩,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部。

        突然,一阵劲风掠过,带起几缕垂在男人胸前柔顺的发丝,床幔轻摆,一个黑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顾宁之的床前。

        只见那黑影双手作揖施了一礼,恭声道“公子。”

        这声音略显稚嫩,随着这声音落下,床上那原本沉睡着的人瞬间睁开了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在黑夜中显得幽深而明亮,他点点头,目光沉静的直视来人,淡淡开口道“说吧。”

        “云影、云初已于昨日成功混入月衍城,只待公子指令。重华真人的天命书显示仙灵草将于三个月内降于横岭山脉的玉峦山之上,但再具体位置已无法推算出。由于仙灵草每次问世都会引发多方势力争抢,云青已于半月前带人驻守在玉峦山上。现下,玉峦山中各处都有我们的人在,真人也在赶去玉峦山的途中,最晚明日酉时将至。届时只要那仙灵草一出,我们的人即刻就会动手。”来人事无巨细的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向顾宁之禀报。

        顾宁之安静的听着,随后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让云影、云初继续待命,暂不可轻举妄动。家中如何了?”

        “我已命人放出公子受伤,被慕芷萝带去流月宫的消息,不出公子所料,二公子听闻此消息后,已在暗中联系族中的长老,其中几位长老似隐隐有些意动,但目前持观望态度。”

        闻言,顾宁之的眉眼冷了几分,他的唇角扯出一个弧度,语带几点讥诮“行之还是如此沉不住气,连消息的来源,是否属实都来不及去查探一二。”

        “公子,二公子真是不识好歹,仗着老阁主心疼他,这些年他明里暗里不知挑衅了您多少次,不敬兄长,待下不仁,听闻前几日还强污了他房中一名婢女,如此德行,如今竟还敢肖想梵灵阁少主之位。真不明白他是打哪儿来的自信。”提及此人,来人眼中透露出明显的嫌恶之色。

        没有回应来人的话,顾宁之垂眸思索片刻,随后沉声吩咐道“云玄,你让手下的人把消息散布出去,就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公子?您的眼睛看不见了?”云玄闻言眼睛睁的大大的,尚有些青涩的脸上划过一抹错愕。

        他急急地跺了跺脚,愤然道“我便知道,那妖女心狠手辣,跟她沾上边的必定没什么好事儿!公子,你等着,属下即刻去神农谷请奉元医仙来。”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回来。”顾宁之轻斥一声“还是如此急躁,你那性子,当真需向云初学学。”

        “嗤,我跟云初那根冰棍学什么。”提及云初,云玄毫不在乎地轻哼一声,继而关切道“公子,你的眼睛如何了?”

        “已无大碍,还得多谢老师的归元丹,毒素尽除,入夜时便已能瞧见了。”

        “公子无恙便好。”云玄闻言,微微放下心来。

        随后他又有些疑惑“只是,属下不解,既然公子已经无恙,为何还要将此事透露给二公子?此消息一旦传出,恐怕族中人心动荡的更厉害了。”

        顾宁之瞥了云玄一眼,摇了摇头,勾唇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我曾教过你,欲将取之,必先与之。这个道理你却始终没有记住。”

        云玄被顾宁之的眼神看的心中一虚,讷讷的低下头,专心听顾宁之说话。

        顾宁之将目光移向前方,继续道“行之虽然做事冲动了些,但族中那些长老们却不傻,不放些烟幕出去,让那些老狐狸以为我眼下已经自身难保,又怎么能让他们露出些狐狸尾巴。既然决定要做,自然要做的彻底些。不忠之人不用,此次,我必要将族中那些心怀异心的牛鬼蛇神全部揪出来处理干净。眼下,这火还不够旺,我便给再他添一把柴吧。只希望行之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话落,顾宁之眼底一丝寒芒闪过,那双如点漆般的眸子在夜色中亮的惊人。

        “是,公子!属下遵命。”被那目光中的利芒所震,云玄连忙低头应是。

        然而,领到命令的云玄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眼含犹疑,目光上下打量着顾宁之,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宁之扫了他一眼,心中了然,淡淡道“还有话想说?”

        “公子近段时日过的可好?那妖女可有折辱公子?”顾宁之肯主动询问,云玄自然是迫不及待的将心中的疑问都倒了出来。

        顾宁之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哦?你希望她对我做什么?”

        “公子!”云玄急红了脸“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担心您的安危!毕竟那妖女是出了名的残暴嗜血,荒淫无度,您又是如此的清贵绝尘,万万不可被这妖女所累。”

        云玄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禁高了起来“要说我,您何必委屈自己亲自来这一趟,平白连累自己的声誉不说,还受这一身伤。”

        “是么?那依你看,我该如何?”顾宁之语气清淡,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要是依属下看,咱们就应该杀进流月宫,直接宰了那畜牲,取了赤金草,顺便再把慕芷罗的未央宫给毁了,我看她以后还如何行这肮脏之事。”云玄是顾宁之手下四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性子率真略有些冲动,此时见顾宁之问起,许多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云玄现在主意越发大了,想要来做我的主了。”

        月光斜照,将顾宁之如玉的面庞分光影两面,暴露在月光下的那半边脸此时笑意已经彻底消失,眸中浮上点点冰冷之色。

        “公子!”听闻此言的云玄终于意识到不对,连忙双膝点地跪下请罪“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顾宁之凝视着跪在脚踏上的人,半晌未出一言。如此凝滞的气氛让跪在地上的云玄的心高高悬起,是自己一时得意逾越了。

        “你回去吧。”就在云玄心中越来越紧张之时,顾宁之终于开口了。

        “去寻云影,云初。黄泉引已下,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你同他们一道在月衍城等我。”

        “公子?”听到顾宁之的命令,云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然而在看到顾宁之投来的不悦的目光后,默默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是,属下遵命。”话落,云玄身影一闪,不见了踪迹。

        云玄离开后,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顾宁之动了动蚕丝被下有些僵硬的关节,缓缓起身,行至窗棂前,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思绪有一瞬间悠远。

        早春的夜晚,翦翦轻风阵阵寒。

        修仙之人淬体锻魂,强劲的肉身让他们早就无惧寒暑炎凉和四季天气的变化,然而此时这本该于修士来说视若寻常的夜风,之于顾宁之来说,却如同寒风削面,尖刻刺骨。

        这样深入骨髓的冰冷,顾宁之并不陌生,自他出生之时起,这冰寒便如附骨之钉,如影随影。

        老师曾告诉过他,母亲怀孕之时,为了护着父亲,中了雪女的子母冰寒蛊。

        这种蛊虫入体后会慢慢蚕食人身体的七经八脉,并将寒毒散播在受损的全身筋脉中,中蛊之人会慢慢冰寒入体,且这种寒意是无法灵力抵抗的。

        若要彻底取出蛊虫,就必须要打掉腹中的孩子,母存子亡,或者去母留子,这就是子母冰寒蛊名字的由来。

        然而面对这样残忍的选择,母亲却毅然选择了后者。

        她力排众议,拼死护住了肚子里的孩子,最终在生产之后力竭而亡。

        但可悲的是,子母冰寒蛊在母亲的身体中太久,再加上母亲在孕中忧思太过,寒毒还是影响到了肚子的他。

        他自打出生以来便先天不足,天生畏寒,每逢这样森冷的天气,寒意便会席卷全身,而他,早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习惯了这彻骨的冰寒。

        然而纵有母亲对父亲那般情深又如何?父亲依旧在母亲死后不久,尸骨未寒时,迎娶了二夫人。

        他那弟弟顾行之,不久前方行及冠之礼,年岁上仅比他小七个多月,显然,早在母亲怀他之时,父亲便已与二夫人有了苟且之事。

        儿时,他常有不解,他与行之都是父亲之子,为何父亲的态度却如此天差地别。

        面对他时,父亲总是漠然而匆忙的。

        作为长子,未来梵灵阁的继承人,他自幼便要习通灵之法,精玄术六艺。

        外祖父为他请来了最好的老师,父亲亦时常考教他的功课,偶尔他有什么答不上来之时,父亲虽从不责骂体罚,却会用一种十分失望的目光看着他,并为他安排加倍的功课,然而除此之外,父子之间再无其他。

        父亲身为梵灵阁阁主,俗事缠身,除了每月两次的课业考教,他并没有多少时候能够见到父亲,更别提与他相处。

        顾宁之曾以为天下间的父母子女皆为如此,慈母严父,他自幼便没了母亲,父亲对他如此严格,也不过是担心他疏于管教,梵灵阁后继无人而已,于是他愈发努力,只盼不要让父亲的期望落空。

        直至有一日,他在梵花园中读书,远远瞧见父亲怀中抱着行之,与二夫人一道朝梵花园的方向走来,三人正在说话,没有一人留意到他。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匆匆藏进了半人高的花间,透过一丛丛茂密的梵绫花,他看到行之一只手上捏着一只纸鸢,一只手抱着父亲的脖子,朝父亲撒娇道“爹爹许久没有陪我了,恰巧今日日头正好,爹爹陪我和娘亲去梵溪谷放风筝吧!”

        二夫人眉眼弯弯,抚了抚行之的额发,温柔笑道“行之乖,爹爹事忙,莫闹爹爹,娘亲陪你去好不好?”虽是拒绝之语,看向父亲的眼神中却不免也带了些期待。

        “不要,不要!我就要爹爹!我不管!爹爹,你今日必须陪我去放风筝,不然行之以后都不理爹爹了!”闻言,行之抱在父亲脖子上的手缠的更紧了。

        然而他这番胡搅蛮缠的行为却惹得父亲开怀大笑,他在行之的面上轻啄了一下,抱着行之手将他向上颠了颠,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尽是愉悦“好!我的行之如此威胁我,爹爹今日便把万事都放一放,陪咱们行之去放风筝咯!”

        说罢,父亲牵着二夫人的手,三人说说笑笑的从他的身边路过,无人注意到花丛中小小的身影。

        父亲与爹爹,一个简单的称呼却亲疏立现。

        自那日起,顾宁之心中便明白过来。

        父亲永远都只是父亲,他永远都变不成自己的爹爹,于是,对那份虚无缥缈的父爱,也就不再心存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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