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诊室里，向之川把检查结果轻轻推向萧牧晗的时候，窗外一阵大风正拍得那老式的外开窗户哐当哐当几声巨响，他起身去关好窗，回头悄悄地打量着萧牧晗的神色。
那人早已经扫完了所有的检查单和诊断结果，抬眸，神色如常，只是朝窗户的方向轻描淡写地看了看。
此时关好的窗户依然免不了被风刮得呜呜咽咽，萧牧晗微微皱眉：“跟领导打个报告吧，咱医院这破窗户早该换了，整天风一吹就瞎几把唱歌，还唱得这么难听。”
向之川想笑却红了眼圈，刚开口叫了一声“牧晗”就哽住了，片刻之后才微颤着声音又道：“我给你开住院单吧，至于治疗方案……”
“我不住院。”萧牧晗没等他说完，“我不能住院，也……没必要再住院了。”
“看你说的，什么叫没必要……”
“川哥，都是医生，这点儿东西我还看不明白么？”
向之川心里一阵抽疼：“你是医生不假，可术业有专攻，在胃肠科这块儿，你敢说你比我权威？”
萧牧晗轻笑一声：“是是是，可你这位胃肠外科的权威专家为什么现在都不敢看着我说话？”
向之川再次哽得说不出话来，直到瞥见萧牧晗将检查结果随手一卷揣进白大褂的兜里就想走，这才慌慌张张拉住他：“不管怎么样，你必须马上住院，不能再拖了……”
“川哥，我真的不能住院，我爸那儿刚做完这么大的手术……”
“叔叔阿姨那边我帮你瞒，放心，我会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
“还有孩子呢……”
“孩子……你孩子这么大了难道生活还不能自理吗？你管那么多干嘛？再说你家里不是还专门雇了阿姨照顾他吗？能让他饿着冻着？你能不能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向之川急得想跺脚，手上也紧紧揪住他不放。
萧牧晗没有言语。儿子是挺大了，可是他又多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儿，才两岁多，正是最需要人的时候。但他不想把这事儿告诉向之川。
见他不吭声，向之川又说：“再说了，你也不是孤家寡人，你家那位影帝再怎么不愿意对外公开你们的关系，你们好歹是合法夫夫，何况他对你儿子也挺好的，能撇下他不管？对了，你……病了这事儿……不能瞒他吧？”
“不能告诉他！”萧牧晗嗓门陡地变大。
向之川怔了怔：“为什么？你不是说……他私底下对你很好，很爱你吗？这事儿他应该有知情权吧，我觉得不能隐瞒。”
“必须隐瞒。”萧牧晗强调，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轻叹道，“我跟他正在闹离婚。”
没等向之川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萧牧晗自己又纠正道：“不是闹离婚，我们……是确定要离婚，非离不可。”
向之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萧牧晗和他的影帝老公虽然是隐婚，但据说他老公私底下很爱他很宠他，据的是萧牧晗自己所说。
看来，果然只是萧牧晗的一家之言。不然，影帝怎么舍得跟他离婚，还非离不可？
萧牧晗敛去眼底那一抹黯然，笑道：“所以我哪儿有功夫住院？就算不提我的工作我的病人，医院有我爸等着我照顾，家里还有那……还有孩子离不了人，我还得抽空跟齐齐……跟齐先生去冰岛离个婚……不说了，我先去病房看看我爸……”
“住院的事儿你必须认真考虑！”向之川一个没留神让他抽开了身，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急道。
“再说吧。”萧牧晗已经快步走到门口，捏着门把手顿了顿，说，“我会认真考虑的，等我忙完手里的事儿。”
“等你忙完都啥时候了，你现在必须……”话没说完，向之川眼睁睁看着萧牧晗消失在自己眼前，只能望着那扇紧闭的诊室门愣神。
萧牧晗一出了向之川的诊室就迈开大长腿飞奔，引得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纷纷对他侧目，以为他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可就是想跑，一刻都不想停下来。
他一口气从步行梯跑下五楼，奔向旁边的住院部，连爬了七层楼，终于到达胸外科的病房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需要喘口气，做几个深呼吸再进去。
透过病房门的透明玻璃，他看到刚做完食道癌手术不过三天，满身都还插着管子的父亲，正艰难地歪着身子，想往母亲的胳膊上扎针，打胰岛素。
双眼瞬间就模糊了一片，他一手把白大褂口袋里的检查结果往下摁了摁以防它掉出来，一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推门快步而入，接过父亲手中的胰岛素针：“我来我来，你赶紧躺好。”
他轻轻地把针扎进母亲的胳膊，缓缓地往里推着药，低声问：“打针怎么不叫我啊？”
“早上我忘了打针，现在该吃午饭了，你爸说还是先打一针再吃饭。”母亲回答。
怪他，早上胃疼了好一阵，缓过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出门诊，竟然忘了要给母亲打针这事儿。
“我要是来得不及时，你打电话给我，我过来给你打针啊。”
“你爸说他可以。”
萧牧晗只觉得眼里又湿又热，心里却又空又痛。
母亲有多年的糖尿病史，已经出现了一些并发症，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毛病，常年需要吃药打针，但她从来不会自己吃药也不会自己打针，因为平时都有父亲每天准时将药送到她嘴边，每天准时为她打针。即使偶尔忘了，也还有他这个儿子为母亲惦记着。
可现在，自己已时日无多，留下大病未愈的父亲，体弱多病的母亲，弄鬼掉猴的儿子，嗷嗷待哺的女儿……该怎么办？
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让他没空去思考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而那曾经熟悉的专属铃声，已经好些日子没听到过了，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面对。
给母亲打完针，他摸出还在响个不停的手机，按了按音量键，转而朝着父亲嘘寒问暖，看看仪器，查查管子，掀开病号服瞅瞅他的伤口……
“你先接电话啊。”父亲提醒他。
“没事，我一会儿再打回去。”其实他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给他打回去。
父亲恢复得还不错，他心里也稍稍安稳了些。母亲端着午餐问他：“你也还没吃饭吧？跟我一起吃？”
“不了，我让护士给我订饭了，我这就回科室吃饭去。”
母亲点点头：“再忙都要准时吃饭啊，别饱一顿饿一顿的，身体要紧，你看你这阵儿忙的，都瘦了一大圈了。”
萧牧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往外涌，那久违了的专属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他抓起手机就往外走：“好，我知道了，我出去接个电话，接完我就直接回我们科室了。”
走到走廊另一边几乎不为人知的步行梯，他这才接通了电话，轻轻喂了一声。
那边一两秒的沉默之后，直接问：“你从美国回来了？”
连称呼都省略了，是觉得，他已经不配有称呼了？
“嗯。”
“什么时候回的？”那头又问。
“十来天了吧。”
那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既像微愠，又像嗤笑：“什么时候去冰岛？”
萧牧晗打了个磕巴：“再过一阵吧。”
“再过一阵？”那边语气中的不满更甚，“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你这样没完没了地耗下去有意义吗？”
“我不是拖，我也不想耗，我……”
那边打断了他：“你给个具体日期，最晚哪天出发？”
萧牧晗没法具体：“最起码还得要半个月吧，我这边……有点事情要处理。”
那边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萧牧晗，萧医生，别找那么多借口来拖延时间，我告诉你，没用！你以为你拖着就可以不离婚了吗？”
“谁特么要拖延时间了？你以为就你想离？我也告诉你，我现在比你更迫切地想要离婚！”萧牧晗也有些来气。
那边似乎有些意外，半晌之后才哦了一声，问：“既然你也迫切想离婚，那请问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你脱不开身？”
萧牧晗思忖片刻，说了实话：“我爸食道癌中晚期，刚做完手术三天，还在我医院住院呢，你觉得我这会儿抛下他跟你去欧洲合适吗？”
那边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之后就再没了下文，萧牧晗试着喂了两声，那边依然毫无动静。再一看，手机果然耗完电量，关机了。
父亲病房里没有可以匹配的充电器，萧牧晗回到自己科室也没找到，这才想起充电器和充电宝都在自己包里，包还在车上忘了拿。
他有些茫然地走到停车场，坐上车，给手机插上充电宝，摸出口袋里被卷成筒状的一沓检查结果，眼光没挪开过那沓纸，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手机耗完电量了，还能再充，只要充上一点电，就能开机正常运作。
父亲虽然患了食道癌，但发现得还不算太晚，做完手术就能像手机重新充上电一样，还能坚持。
可自己呢？胃癌晚期，手术已经做不了了，甚至所有的治疗方案都只能算是心理安慰，他很快就会到终末期卧床不起瘦得像鬼的阶段，最终痛苦又凄惨地离开人世……
半小时后，他把被泪水洇湿的检查结果收进车里的扶手盒里，收起充了电的手机，调整好呼吸，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打开车门下了车。
往回走的时候，经过停车场的另一隅，他惊诧地看到了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车，再一看车牌号，顿时拔腿又往住院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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