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凌晨十二点。
客厅并不宽大的沙发上坐满了人，沙发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张照片和一枚戒指。
那张照片她曾见过，里面两个人，一个是她妈妈，另一个剪着个郭富城头俊美青年人，他看起来很白，照片里勾着脑袋看向她妈妈，脸上还带着笑意。
至于那枚戒指……黎昭苏的目光落到压在照片上边的戒指上，戒指顶上镶嵌的一颗鸽血红在灯光下流动着华彩。
她记得她妈妈之前和她说，这戒指是友人寄存在她们家的，她妈妈这么说，她也就信了。
直到现在，她才突然发现有很多疑点。比如当时她妈妈的表情有些微妙；对相关的事情都采取回避的态度；还曾经问过她奇奇怪怪的问题，问她如果有机会让她能接触到更好的机会和资源，但是她只身前往，妈妈不能陪在她身边，那么她愿不愿意去。
黎昭苏以前虽然感觉到疑惑，却从未深究过。
不过在这个夜晚，她感觉一层蒙在眼前的细纱将要被掀起来了。
黎昭苏掐住掌心，看看她面前低着头的妈妈，再看看她身边那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屋内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姜书艺抬起眼看了她，沉默片刻后，她叹了口气，道：“你也大了，有些事儿确实该和你说了。”
黎昭苏看着姜书艺凝重的神色，下意识屏住呼吸。
只见姜书艺指着身侧面色冷淡的男人，直接给她扔了个王炸出来。
——“其实，他是你爸，亲生的。”
黎昭苏愣住了，理智瞬间塌方，脑子里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向坐在另一侧的黎煜文。
黎煜文一改往常张扬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双狐狸眼也看着她，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这么说，她和黎煜文……
姜书艺小心地觑着黎昭苏的神色，看到她的视线转向黎煜文，顿了顿，继续说道：“文文，他是你亲弟弟。你们两个是异卵双胞胎。”
“……真的吗？”
黎昭苏下意识向黎煜文求证。
黎煜文点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黎昭苏的眼睛微微睁大，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勉强消化完这个爆炸消息，又花了好一会，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为什么……”
姜书艺很了解自己的女儿，看她开口，也大概猜到了她想问什么，直接就帮她问了出来：“你是想问为什么隐瞒你这么多年，又是为什么我和你爸爸分开抚养你和文文吗？”
黎昭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进门就一直沉默的黎明昼抬起眼，忽然出声道：“这件事，怪我。”
姜书艺看他一眼，抿了抿唇，说：“这事儿说来话长。”
在姜书艺的讲述中，黎昭苏拼凑出一个现实版的灰姑娘的故事。
姜书艺和黎明昼是大学同学，黎明昼那会儿在学校是风云人物，虽然他看起来为人冷淡，但却很好说话，也会主动去帮助人，因此跟很多人关系不错。
有次，黎明昼帮了姜书艺一个大忙，两人自此慢慢熟悉起来，后来便顺理成章地相爱相恋了。在学校的恋爱很纯粹，只看互相能不能聊得来，并不看重门第，再加上黎明昼在学校也很低调，姜书艺并不清楚自己的男友家世背景显赫。
毕业后，黎明昼直接向姜书艺求了婚，姜书艺答应了，当时在毕业季称得上是一件美谈。直到结婚那天，她才知道黎家的条件甩了她家一个银河系，黎明昼为了娶她，几乎跟家里闹翻了——她的公公婆婆很是瞧不起她，因为嫌弃她家小门小户，不能为黎家带来任何的助力。
而且婆婆私底下没少给她使绊子。比如，黎明昼在场时，便表现得热络得体，若儿子不在的话，便是极客气而疏远的，仿佛她不是家里的一份子。在黎父黎母的默许下，黎家其他人也暗暗排挤她，到后来，她甚至一句话都没法同黎家人搭上，只能在黎明昼回来时，她才能同人说说话。
可惜在结婚后，黎明昼开始慢慢接手家里公司的事务，公司事务繁杂，不仅不能早回，回家时间还不断往后推延，在家的时间很少。姜书艺也想去工作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不过她这个想法遭到了黎父黎母强烈的反对，姜书艺也有争取过，结果换回来婆婆的呵斥“去外面抛头露面算什么回事？别人家不清楚的还以为我们窘迫到需要儿媳出去工作了，丢人！你不如想想怎么伺候好明昼，争取早点让我和你爸抱孙子。”
后来姜书艺怀孕，在荷尔蒙的操控下，人变得更加脆弱，情绪愈发敏感。怀孕期间，这个不给那个不准，一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日子变得越来越枯燥且逼仄，那会儿她看到朋友圈里同学发的日常都会流眼泪，她就连出个门都可能会招致婆婆的责备，而黎明昼忙到分身乏术，更不用提在婆媳中间调和，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令她感到万分窒息。
在生下黎昭苏和黎煜文之后，姜书艺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人的崩溃和下定决心要离开只需要一瞬间。
那天，她看到公公婆婆还是一如既往地只绕着儿子转，却没怎么搭理另一边的女儿时，情绪到达了峰值，她终于绷不住了，当天晚上就一边哭一边跟黎明昼提了离婚。
“后来，你们就离婚了吗？然后，我跟妈妈，黎煜文跟……”黎昭苏问，她抬起眼，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爸爸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口。
男人接触到黎昭苏躲闪的目光，目光慢慢暗淡下来。
姜书艺“嗯。”了一声。
黎昭苏不说话了。
那瞬间，她脑子里想起很多她之前刻意淡忘的事情。
比如，她小时候总是被灌了一耳朵的刺耳的话，被比她大的孩子嘲笑“你没有爸爸！”她气不过要打架，那会儿小，打不过，抹着眼泪回家，膝盖手臂也在推搡间蹭到了粗糙的地面，破了皮，露出一小片血肉，一丝丝地抽痛。
她回家埋在妈妈的怀里哭诉被人欺负，妈妈当时说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妈妈扣着她肩头上颤抖的手。晚上半梦半醒间，睡眼惺忪间见妈妈支着半边身子，一手揽住她，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摸她的额发，喉间泄出一点压抑的哽咽声。
又比如，她见过无数次妈妈伏案工作的背影，见过妈妈握着手机发愁下个月的房租够不够的愁容，也见过只有一盘清汤寡水的青菜的饭桌。
那么多委屈。
黎昭苏咬了咬后槽牙，努力压住鼻间翻滚的酸意。
下一秒，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黎昭苏埋头站起来，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我消化一下。”
“硄——”
门被用力合上的声音让坐在客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静默在客厅里蔓延。
姜书艺望着黎昭苏的房间的方向，欲言又止。
黎煜文看到她皱起的眉头，叹了口气，主动拍了拍她的手：“姐姐她刚知道，接受不了也正常的。妈，你就和爸爸在外边，我一个人去看看姐姐。”
说完，他径直朝黎昭苏的房间走去。
客厅里还剩下姜书艺和黎明昼。
黎明昼扫了眼，确定儿子看不到后，他握住姜书艺的手，而姜书艺下意识把手抽了出来，黎明昼看到她抽手，手指屈伸了一下，落寞地拢在一起。
过了会，黎明昼叫她：“书艺。”
“嗯？”她侧过脸看他。
“书艺，我爸妈那边……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干涉我们的生活。他们也绝对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文文这些年有的东西，我也都给苏苏准备了。”黎明昼抬起眼看她，眼里带着恳求，“我发誓，我不会再让你们受一点委屈了。”
“现在黎家话事人，是我。”
姜书艺没吭声，只是垂眼看他握成拳头的手，用力收紧，复又虚虚捏着，她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被揉搓又展平。
她吐出一口气：“再说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
黎明昼其实也没指望现在姜书艺就会答应他，不过他有的是时间，于是他退了一步，问道：“那我能追求你吗？”
姜书艺的眼睫毛抖了一下，还是沉默着。
黎明昼放软声音：“就像最初那样。”
姜书艺把身体转到另一边，过了一会，黎明昼才听到她闷闷地回了句：“随便，我又管不了你。”
……
另一边黎煜文站在黎昭苏的门口，他的手贴在在门上，却迟迟不敢动。
他掌心下的门板不甚光滑，还有一些雕刻的划痕和彩色笔的痕迹，看起来颇为老旧，而他从小生活的黎家大宅的房门精雕细琢，花纹繁复，把手都是鎏金的，无一不细致。
黎煜文不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他也知道这房间不大，甚至比不上黎家大宅的佣人房。
他从小身边环绕着很多巴结他的小伙伴，甚至还有些大人会提着昂贵的礼物来讨好他。而他小时候有次偷偷溜去找这个只在爸爸嘴巴里出现过的姐姐，他看到他姐姐被小伙伴孤立，自己躲在一旁玩破旧的小玩具。
他享受着优越的环境，被很多人簇拥着。
和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住在逼仄的房间里，被周围人排挤，他姐姐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在这个瞬间，这些对比令黎煜文感到难言的胆怯和愧疚。
黎煜文盯着自己的脚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门。
隔音不好，黎煜文听到房间里传来趿拉拖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一门之隔的另一边。
“谁啊？”
“我。”黎煜文说。
片刻后，房间内的光泄了出来，黎昭苏拧开了门把。
黎煜文抬起头，看着比他稍稍矮一点的黎昭苏：“是我。”
刚得知了劲爆的消息，自己的朋友其实是自己的弟弟，这个认知让黎昭苏感觉有点尴尬，她伸手挠了挠脸。
“……你要进来坐坐吗？”她侧开点身子，问黎煜文。
黎煜文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可以吗？”
黎昭苏：“呃，可以。你进来吧。”
黎煜文跟着黎昭苏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掩上。
黎昭苏盘腿坐在床上，随手抄过一个毛绒娃娃抱在手里，见黎煜文把门关好后，她指了指书桌旁边的椅子说：“你就坐那个椅子上吧。”
“哦，好。”黎煜文听话地走过去，坐下来。
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四下无人的夜，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响起哗啦啦的声音。
过了一会，黎昭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
没想到黎煜文也几乎跟她同一时间开口说道：“你——”
黎煜文抿了抿唇，退了一步：“你先说吧。”
黎昭苏盯着黎煜文看了两秒钟，开口问道：“我们两个谁大？”
“你比我大。”黎煜文说，“你是姐姐。”
黎昭苏“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正在黎煜文等得抓心挠的时候，她才又问了句：“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黎煜文说，“你可以问我。”
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黎昭苏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今天的事情，你看起来不是很意外。”
黎煜文点点头，说：“对，我都知道，因为爸爸什么都和我说过了。”
黎昭苏默不作声地扣着手里的毛绒玩具。
黎煜文看不清楚她的神色，也不敢随便说话。过了会，他才听到黎昭苏说道：“那你知道，他一直都没来看过妈妈和我吗。”
没想到是这个问题，她的声音很低，声线也很平静，但黎煜文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怨望。
他愣了一下，谨慎地回道：“爸爸，他来看过的，不过姐姐你可能不知道。而且，爸爸他其实也有苦衷。”
“是有多了不得的苦衷？不如说来让我听听？”黎昭苏抬起眼睛看黎煜文，她的眼睛很亮，像有两簇小火苗在跃动。
“爷爷奶奶牵制住爸爸了，在之前……就，爷爷奶奶一直想让爸爸再娶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女人，爸爸没理，他有次喝懵了，跟我说，如果他想摆脱爷爷奶奶的控制，只能在经济上让他们处于下风。所以爸爸后来一心扑在工作上，一直尝试慢慢架空爷爷奶奶在集团的权力，最近终于把权力都收拢到爸爸手里了。”
黎昭苏“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黎煜文觑着她的脸色，继续说道：“刚开始那几年，爸爸确实分身乏术，处在最难缠的阶段，所以他没，没能抽出手来顾另一边。不过后来形势好了一点之后，他其实有暗暗照顾的。”
黎昭苏皱起眉：“没有吧？我怎么不知道有过？”
“姐姐你进我们学校就是爸爸弄的啊。”
闻言，黎昭苏惊讶地睁大眼，看回去：“不是啊。”
她清楚地记得，她初中升高中那会儿，姜书艺焦头烂额了好久，后来是蔡博文叔叔和白曼柔阿姨主动帮忙牵线搭桥，最后黎昭苏才能在高一时把学籍挂在其他学校，去宁正中学念书的。
“是。”黎煜文很肯定地说，“是爸爸弄的，那会爸爸天天找咱们学校的谢校长吃饭。”
“不可能，我记得这事儿是蔡博文叔叔弄的，是我妈的一个朋友。”黎昭苏说。
“哦，说到这个，”黎煜文把手握成拳，在腿上敲了一记，“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蔡叔叔是咱爸的好朋友啊，这些年爸爸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拜托蔡叔叔做的。”
“啊？”黎昭苏狐疑地问，“你确定吗？”
“确定啊！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黎煜文把手指并在一起指天发誓，“我还跟老爸一起去蔡叔叔他们家玩过呢。”
黎昭苏看着他郑重的表情，抿了抿唇，把心里的疑惑暂且压住，决定下次见到蔡博文之后当面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好吧。”
黎煜文看到她的反应，知道她没有全信，他有点泄气地瘪了瘪嘴，转开了话题：“对了，今天晚上我们被堵的事情……”
提起这件事儿，黎昭苏的脑子里浮现出许丁辰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庞，还有她矫揉造作的声音，她活动了一下手指，按响了手指的关节。
“她完了。”
黎煜文看看她的表情，像要下一秒就会杀到许丁辰家里了，他咳了一声，在心里快速地背诵了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了个建议：“要不，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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