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只道是寻常（5）
小童注视桌子对面的人。
看他的喜嗔如惊鸿照水转瞬即逝，又复落回绵亘的落寞中。
仿佛这寂寞如面具一般，永久地戴在脸上，直至和皮肉长到一起，扎根魂灵深处。
小韩朗突然意识到，和他对视是件很难过的事。
不管脸上是何种表情，惨淡月光都在他的眼睫上凝成细碎的冰。
永远无法融化。
死亡是一件距离他很遥远的事，神秘又禁忌。这实在是个深奥的话题，超越了小韩朗的认知范畴。
他顿了顿，滚着喉咙干巴巴安慰：“那你多读点书。有见地，也许就能放下执念。”
“读过，阅遍千帆，平生来只爱两句‘当时’。”韩朗垂下眼睫，睫毛投落一片阴影，将情绪悉数掩住。
小童将拴在奶娃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将他抱到膝上，小娃娃站在他的膝上，虎头鞋一歪一歪踩着，双手环绕着他的颈欢笑，亲昵地贴近小韩朗脸颊。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然熟稔，仿佛相识在更早的岁月……
小韩朗扬起稚气的眉：“哪两句能叫你如此念念不忘？”
韩朗定定看着他，眼中刹那烟波浩渺。他正欲张口。
“哇！糖葫芦！”小童忽然看向不远处，眼睛迸出亮晶晶的光彩。他抱着奶娃跑向糖葫芦，韩朗的话就此消散在风里
——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是当时已惘然。
埋葬在风里……
忽然勾连起埋藏深处的回忆。
那是，他将华容手脚打断强要时。
他带着讥诮发问，是不是读过许多书？
华容回答，读是读过，喜欢和记住的只有一部——佛经。
——那么，是佛经教你被男人压在身下？
——是。佛语有云，当受则受。
原来，一个人只有彻底尝过一遍甘苦，才能于书山稗海、浩卷繁秩中，钩沉抉隐，寻找到能雕刻在灵魂上的句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只是当时已惘然。
华容用他的死亡，把它们镂画在他的魂灵上，从此以后再不能抹去。每每想起，却又泪湿长襟。
而韩朗，将带着这两句遗恨，终其一生，活在悲惘中，当受则受。
自此以后，韩朗徘徊人世的每一瞬、每一寸思念，都对应着在华容沉眠地底永远的无知无觉。
糖葫芦被糯米纸包住，撕开它，便瞧见上头裹着一层糖风，薄脆均匀。
灯笼的软红落下，叫人联想到天竺佛塔顶尖的秋霜，在晨曦下闪烁出金辉，清透饱满。糖衣上洒满一粒一粒白芝麻，很香。
三个人并排走，次第错落，风一点点舔舐过靴底石板路上的青苔。奶娃牵着小童的手，举着糖葫芦，神情认真地踢正步。
韩朗的步子，放得很慢。
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落在黝黑的地面上，缓缓向前移动。月光落在影子的头顶上，像戴着一圈露珠，堆叠出透明的弧光。
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长棍，满脸悲催的样子像抱一个满头珠翠的恶女，欲哭无泪地跟在后头。
他时不时抬头打量前头三位“大爷”。最小的那个，走两步顿一顿，开始舔山楂上的糖风。摇晃脑袋时，脸颊勾勒出光饱饱的线条。
男人和小童就抱肩站在旁边等。
小贩撅着嘴，又低头黯然神伤。
就在刚刚，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面若桃花的养眼小童，只尝了一口便当机立断要买他进府，天天只给他一人做糖葫芦。
他的荷包从空荡荡瞬间变得鼓囊囊。银子彼此热闹地挨着，数量多到他哪怕在上元节卖十年糖葫芦也赚不够。小贩是个老实温墩的人，一分力气一分钱的道理烙印在心里。
虽然他只是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却很知足。坊中某个不起眼的深巷里，有他的妻女。
哦，对了，还有花，他专门扎一个藤架让花啊草啊的来爬。在每一个寻常日子里，他在花架下重复闷火、洗石板、穿葫芦、熬糖稀……一道道步骤，最后扛出去卖掉。
养活妻女和他的花。
小贩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里，故此从来不奢求更多。
而有时候看似天降喜事，实际上却焉知祸福。
不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上元节。
小贩递过一串糖葫芦，哭笑不得听完了公子哥儿的霸气发言。
然后带着求助眼神看向俩小孩儿的爹——一定是爹，毕竟大的那个和他长得那么像。
小贩哭笑不得地盼望着当爹的能懂事一点，虽然这些有钱人从来喜怒难辨。
而他只是一粒微尘草芥。
韩朗豪气地散了一包银子——小贩只好扛着糖葫芦一路跟着他们。
小韩朗一行人在东市里左拐右拐，一条红色长廊突然映入眼帘。
深红的廊柱间拉了一排排绳子，巴掌大的小红木牌悬在上头。木牌系着的流苏络络下垂，慢慢飘着。
“哇，我要去许愿！”小童拉着奶娃的手，向长廊边的先生跑过去。
真是小孩儿心性，韩朗无奈跟上。
先生头戴方帽，原本正悄悄打瞌睡。见有客人，便捋胡须问小童：“你想写什么呢？”
“嗯——”小韩朗皱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拿起堆在书桌上的小木牌。他举起握着奶娃的手，送到先生眼前说，“第一个心愿，呃，给我的奖品。”
韩朗在后面撇嘴。
小童转头，欢喜地盯住韩朗，指着他道：“你来写！我觉得你的字应该很漂亮。”
韩朗直了直脊背，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坐下来。小童凑近他的耳朵，把手掌弯起套在嘴边，眼睛亮晶晶地说了两句。
“可是他叫什么呢？”韩朗有些无奈。
世人祝福，无不是“我愿某人怎样”，或者“我希望某人如何。”。
“小鬼，你笑什么？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陌……陌陌”奶娃挥舞手中糖葫芦，露出几颗小乳牙。
小童趴在他身边听了半天，一头雾水。
他重新直起身，笃定地向韩朗道：“他说木，就是木有，也就是没有的意思。等我有空给他取一个名字。你现在就写——是我的奖品。”
韩朗无奈摇头。
柔软的月光自九天落下，落在他的眉眼间。他提笔，端端正正在上面写——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小童踮起脚尖，努力将红木牌挂到绳子上。
烟花刹那在寥寂的夜空中绽放。碎落如星雨，长夜亦煌煌。街上的人们不禁停下脚步，仰头看烟火，口中发出惊叹。
小童在沸腾的人声中闭上眼，许愿
——愿我的奖品，此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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