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慧纹
因正月忌动针黹，我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前一日的早上，绣完了秦可卿要的荷包。咬断最后一根线，我心中想着，还是顺嘴跟王熙凤汇报一下，下午要去宁府那边的事情，以防她突然有什么事，找不到人。
持着荷包来到了上房，只见平儿正替王熙凤梳头。王熙凤从镜子里看到了我，说：“你来得正好，去传饭来，并着彩明开了库房，今日我同你们一起去，必得将过年用的东西一样不落地拣出来。”
“是。”我转身出去，亲自去了厨房。本想着若有各式糕饼，便带一份给秦可卿，可到了厨房，四处一看，厨娘们皆歪在角落里歇息，除了各房预备下的早点，哪有多余的吃食？
想着今日去库房，还不一定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我只得暂时罢了，先端着早饭回去复命。
早饭王熙凤却并没吃几口，就把筷子撂了，道：“若得闲了，厨房的人是也该换一批。自从那个什么……姓什么来着？……自从前儿那个厨娘短命死了，这饭做得是一天不如一天。”
贾琏心里有鬼，坐在一旁，一手执着汤匙，一手摸着鼻子，不敢说话。
王熙凤也没指望他说什么，喝了口茶，又说：“琏二爷，我今儿去库房，不一定何时能回来，若我没回来，午饭您且自己用吧。”
“啊？”贾琏瞪大了眼睛，“我好不容易得了两天的闲，偏你又成了个大忙人。”
王熙凤皮笑肉不笑：“先前我跟春儿说的时候，你没听见？偏又在这里卖乖。你好不容易闲了，便自在两日吧。”
贾琏嘟嘟囔囔，还欲说什么，又顿了下来，只顾端着碗喝汤，从汤碗后面含含糊糊地说：“罢罢罢，你去忙你的正事吧，昨晚没睡安生，我过会儿补个回笼觉。”
王熙凤点头不语，饮毕了茶，任由我们替她披斗篷、戴风帽，簇拥着她出门去。走到台阶下，她方悠悠地叹了一声：“好没良心的二爷，若他真想同我一处待着，怎么不说陪我来库房？”
我猜贾琏不是没想到，而是只是懒得动罢了。平儿便打圆场：“库房也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二爷去了，也不得安生。”
王熙凤只摇头道：“前儿看话本子，那‘墙头马上遥相顾’的诗倒浅近，真是写到我心里去了。”
平儿不知何意，拿眼神问我。我也装作不知，只说：“二奶奶的学问又进益了。”
说着话到了库房，管事的人早排成一列，上来躬身迎接。王熙凤只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我和平儿也跟着轻轻福了福身。独跟在后面的彩明认真行了个礼，口称“师父”。
彩明刚有单膝撑地之势，两个胡子老长的管事便一边一个地扶了他起来：“彩明小爷，我们哪敢受您的大礼呀？”
彩明见往常苛待他的管事们如今都满面春风地相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窘得满脸通红。我忙向他挥挥手，道：“进来吧。”
彩明如蒙大赦地跟着我们进了库房。王熙凤瞥彩明一眼，嘲道：“那帮老骨头倒是能屈能伸。”
如今的库房与当日我们初次来时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新打制的架子直通天花板，上面分门别类地排着各式各样的珍宝。每个架子边上皆挂着配套的册子，用来登记物品的进出情况。此外，又有一本总册子，日常只由彩明管着。
王熙凤环顾一圈，赞许地看了彩明一眼：“这倒还像样。”随手拿起一个定窑的素色瓷瓶，她又说，“就只一样，这种瓶瓶罐罐的，天长日久的容易积灰，若能拿个大玻璃罩子罩起来就更好了。”
我想其情状，若再放游客进来观览，岂不就是博物馆？不觉莞尔。彩明却忐忑道：“二奶奶，现今玻璃日贵，奶奶要的那种大块儿的更是天价，只怕这笔银子难支。”
王熙凤被他的实诚逗笑了：“我当然知道，我不过白说说。谁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用这种心思，那不是太傻，就是太聪明了。”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用了心思收拾库房的彩明不知王熙凤在夸他还是损他，越发忐忑，又不敢问，只欲言又止地跟在王熙凤身后。平儿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奶奶夸你呢。”
彩明听了，方又笑起来，又赶着替王熙凤查看该用的物件儿是否齐备了。我和平儿也帮着核对。
那群管事只远远地跟着，看着我们这边忙了起来，连忙上来帮忙，却看不大懂彩明记档的格式，一会儿找不到这个，一会儿差点碰了那个，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王熙凤被他们吵得皱了眉，望着彩明不语。
彩明忙向管事们道：“各位师父，你们忙了半天，且去歇息一会儿吧。叫你们的弟子，来这边几个，帮帮忙也罢了。”
他们这边，都是师徒相称，但师父何曾有能教给徒儿的东西？不过是借师徒之名，使唤年轻小厮罢了。
管事们忙了半天，没捞到什么好处，脸上不忿之色就快要掩盖不住了，只得叫了年轻小厮们上来，自己稍作歇息。
王熙凤稍得了空，向我和平儿悄悄哼道：“看看太太们我佛慈悲地管事儿，管出来这么一大群烦人的米虫！”
一时小厮们上来，听彩明指挥着，按天干地支的编号拿取物品，我们主仆三人，方觉心静了些。平儿摇头道：“就这么简单的索引法子，难为彩明想来，我听了这么一会儿，也听会了，那群管事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王熙凤接话：“不提他们，如今这样倒好，赶明儿，得教放绸缎的、放家具的库房，都学着点儿。”
没过多久，彩明便带着小厮们按着王熙凤给的清单，把需要的东西都归了出来，妥善归置在箱笼中，预备分送到各房去。
王熙凤相当满意：“忙了半日，大家都辛苦了，都过来罢，来这边领赏。”
小厮们头一回从主子的手里拿到了赏，又是在年下的好日子里，个个喜出望外，口中连声说着吉祥话，排着队到早已准备好的我和平儿这边，每人领走一个小小的银锞子。
各人领完了赏，又执意要一起磕头道谢，王熙凤略推辞几声，便笑着坦然受了。小厮们便要告辞，王熙凤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小厮们说：“今儿的赏，不许分给你们的师父。他们劳苦功高的，我另外有赏，只不许你们透露半个字。”
众人皆道“是”，又去谢彩明，给他们了个好差事，定要请彩明去吃饭。
彩明便去看王熙凤的眼色。王熙凤此刻心情颇好，向他扬了扬下巴表示同意。彩明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眉梢带了掩不住的喜意，给王熙凤作了个揖，就小步跑到了等着他的小伙伴那侧，推推搡搡地向外走去。
王熙凤做了做伸展运动，微偏了头道：“今天倒快。咱们也回去罢。”
我和平儿齐声答道：“是。”
各自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正准备向外走，王熙凤却又停住了脚步：
“差点忘了，还有一样东西——”
一语未了，忽见彩明期期艾艾地折了回来。王熙凤不解，挑眉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彩明吞吐道：“还有一事，想逾矩问问二奶奶——师父们的赏钱，二奶奶预备什么时候支？”
王熙凤不悦：“哪个老不死的又来探你的口风了？这么快？”
彩明低了头：“并没有人同我说，是我自己想问的。我想师父们这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熙凤没听他说完，就果断打断：“好一个苦劳！赏他们外头漫山遍野的西北风，让他们可着肚子喝了去，可尽够了？”
彩明当了真，大着胆子抬起了头，还欲再辩。我见他认真，连忙从一旁安慰：“不妨事的，二奶奶不会忘了他们的，如今只是开个玩笑。”
平儿也帮腔：“如今告诉了你，你可不准出去乱说！还有你那群小兄弟得的赏，都藏好了，财不外露，懂不懂？”
彩明方放了心，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王熙凤站定了，看看我，又看看平儿：“你们两个倒是慈悲！我还没开口呢，就从我口袋里掏银子，许给别人？”
我看王熙凤并没发怒，放下心敛眉道：“二奶奶，切莫一网打尽，方是君子之道。”
王熙凤叹道：“你都知道，我如何不知？只是那群人可恶，赏给他们一文钱，我都肉疼。罢了，就许他们一人一吊钱，比往年的例少，也算给他们提个醒儿。”
我和平儿忙各自记下。平儿又问：“对了，刚二奶奶说还有一样东西，却是什么？”
王熙凤刚抬脚走了两步，听了这话，又站住了，拍手道：“瞧我这记性！这么一会儿功夫，竟忘了两次。”
她带着我们向堆放插屏、摆件的架子走去，边走边说：“原是老太太昨天提了一嘴。她说过年别的不拘，那副‘慧纹’的璎珞是不能不摆出来赏玩的。那东西倒放在哪里？”
一听“慧纹”，我便知是那副刺绣的精品了，心下不免激动。上次在街上不曾看清，这次在府中的库房里，我定要好好地、细细地看个清楚！
心绪甫定，我和平儿也上去帮忙翻找。平儿便问：“慧纹是什么？”
这我熟啊，我当即学舌道：“原是个姑苏的公侯小姐，叫做‘慧娘’的，绣的好折枝花草，绣工极好，绣品立意又清雅，她又是随手绣来取乐，原不多绣，极难得的。谁知这小姐一病去了，如今便有多少件，是多少件，再多一件也不能了。”
王熙凤听我说了一箩筐的话，嗤笑道：“你倒明白！”
平儿听了，也不言语，自取了梯子蹬着，去高处架上翻了半日，才听她的声音高高地传下来：“璎珞？刺绣的？这儿倒有几扇小插屏，绣的折枝花草和草字儿，是这个不是？”
我听她说得差不离，喜道：“先拿下来看看再说！”
王熙凤看我忘形，嗔了我一眼，款款道：“就是那个了，是桌屏样式的，不过叫顺了口才叫璎珞。拿下来吧，小心脚下，别摔下来。”
平儿伸手把所见的十六扇小桌屏皆小心取出，归在一处，方踩了梯子下来，笑道：“确实难得，可惜白放在那儿，蹭了我一手的灰。二奶奶看看可是这个？”
慧纹哎，传说级别的！
我和王熙凤一同凑上去看。只见平儿手中，巴掌大的几扇小桌屏，摞在最上面的那块，垂着石青的穗子，上面勾踢转折，是极流畅的刺绣行草。
王熙凤点头道：“就是这个，数清了便先包起来吧。”
“哎。”平儿应着，抬了头看到我，却吃惊道：“春儿，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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