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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华林


一鼓作气,我回到府中,匆匆放下油腻腻的烧鸡和糕点,洗去手上的油渍,又把那条可怜的手帕泡进水盆。

        一切收拾停当,我心怀敬意地双手取出针线筐,想立即精进一下自己的技艺。

        黄昏的小院阒静无人,光线也还不至于过暗,正适合静下心来刺绣。

        因为只是练练针法,也不拘绣些什么,我抄起炭笔在布面上随意画了几条拐来拐去的曲线,准备从“齐针”练起。

        祖母当年教我的第一式,便是齐针。

        所谓齐针,就是顺着描在布料上的绣样轮廓线,用一段一段的短直线绣出图案的轮廓,相当于绘画的描边,是最最基础的绣法。

        祖母绣齐针,每两个针孔之间的距离都一模一样,绣出来的轮廓线平整匀称,简直令我怀疑是用机器绣成的。

        而母亲的绣法就更刁钻了,她只随意绣上几针,绣成的轮廓线就有如笔绘而成,或浓或淡,疏密有致,虽不甚符合传统齐针的“均匀”标准,却更像写意的绘画,别有一番风采。

        至于我……

        从前我总是绣上几针就开始烦躁,觉得这种沿着画好的线下针的绣法枯燥而浪费时间——根本不能算是创作嘛!母亲和祖母虽说这是必须熟练的基本功,但我又不靠这个为生,只是闲来无事绣着玩儿,长此以往,她们便随我去了。

        至于后来,我无人管束,更干出不画绣样子就直接下针的事儿来。母亲若知道,肯定会捏着我脸颊上的肉转上小半圈儿。

        想到这儿,我不禁抬手捏了捏自己脸颊,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收了心,凝了神,把线缓缓地送入针孔。

        针没穿完,平儿一阵风似地进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四处找你不到,你却躲在这里绣花!”

        平儿拉着我的袖子,不由分说便要走。

        “等等!”我小心地把针别在绣绷上,以防以后忘了针放在哪里而扎到手,“姐姐怎么这么急!我又不会跑,你且等我把针收好。”

        平儿深吸了口气,站在一边等我。

        我感受到了她正在强忍着催我的欲望,手上便加快了动作:

        “怎么了?可是二奶奶身上不爽快?”

        “你别咒二奶奶了!”平儿打量着我,好像在看我的衣裙,搞得我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仍然是出门时的那一身,我自己觉得并无任何不妥。

        这时,我才注意到平儿穿了件赭色的褙子。

        她一向喜欢鹅黄、烟柳这些轻快颜色的。

        平儿却不容我多想,看我收拾好了,一边拉着我出了门,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着:

        “扬州林姑老爷来信,说姑奶奶没了。老太太哭了一日了,二奶奶陪了一天,劝了一天。如今合家的人都在那边呢,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回来取了二奶奶晚间要吃的丸药,顺便捎上你。”

        原来我是顺了丸药的便啊。

        没空多想这些,我暗暗消化着平儿的话。那位我幼时见过一次面的姑奶奶,林黛玉的母亲贾敏,还是按照原书剧情的发展死掉了。

        那年金陵堂前对着水仙花皎然笑着的年轻女子,转眼还是逃不过无常,落得香消玉殒。

        而世事也正是如此,那时磕个头也十分不情不愿的我,如今已经把磕头当成握手一样的平常事了。

        这环境终究还是磋磨了我,改变了我,好像,也不是朝什么好的方向。

        平儿不知道她的一句话又让我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发生了疑问,她絮絮地提点着我:

        “虽说论理我们不用守灵、戴孝,府里也没设祭奠的地方,但老太太从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姑奶奶,定要为她念上七七四十九天的经,这些天咱们都谨慎些,别触了谁的霉头。”

        “我明白。”我肃容回答平儿,又问她王熙凤目前的心情等事,平儿一一地答了,说王熙凤身体和精神都还好。

        不觉已走到贾母所居的西跨院,院子里便垂手站了一地的丫鬟。

        我和平儿分开人群走进去,却见贾琏站在堂前听贾母训话。

        而贾母正急得用手中拐杖“笃笃”敲着地板:

        “他一个官老爷,平日间笨手笨脚的,哪里照顾得好我的外孙女!琏小子你去,现在就去码头雇了船,去扬州接你妹妹来!”

        贾琏苦着脸,很是为难:“老祖宗,人家刚没了母亲,我这就忽剌剌地去了,知道的说您心疼外孙女儿,不知道的还说我是去抢人的呢!”

        贾母难过了一天,此刻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难免一意孤行,听不进劝,听了贾琏的话,便用拐杖指着贾琏:

        “见了姑老爷,你不会好好说话吗?礼数哪儿去了?教养哪儿去了?若能让人家觉得你在抢人,你倒也是个厉害的,我从今往后有什么事必不敢让你办了!”

        贾琏仓促之间想不到别的理由,只能先灭火,软声安抚老太太:

        “老祖宗,是孙子话说急了,您可千万别这么想……”

        贾母只拊掌急道:“你到底去不去?”

        贾琏嗫嚅着说不出“不去”,也不想说“去”,急了一脸汗。

        王熙凤本坐在尤氏、李纨妯娌中间,这会儿看贾琏干着急,便站起身来,分花拂柳地走到贾母身边。

        “老祖宗,琏二爷并没有要违逆您的意思。常听人说,林家的妹妹是个纯孝之人,二爷此时若去了,她又要给母亲守孝,又放不下北边的老祖宗,想要去尽孝,这得让那位妹妹多为难呀!她又没有□□之术,没法儿掰成两个,一个在扬州,一个……”

        贾母先还认真听着,后来听王熙凤越扯越离谱了,忍不住笑出声,指着王熙凤道:

        “猴儿猴儿,偏你会分身术不成?”

        满屋里的人看见贾母笑了,都松了一口气。

        王熙凤趁机劝道:“孙子媳妇儿看老祖宗思念女儿,恐老祖宗把这郁结闷在心里,故而引老祖宗笑一笑。”

        贾母抬眼,看见王熙凤穿着素色的衣裙,只淡扫了蛾眉,倒比平常穿红着绿、披金带银的时候更显娇弱,更惹人怜爱些,不免又悲从中来:

        “我的小敏在家的时候,每日里也就她能像你这样,逗我开怀。如今便这么去了,也不知来生还能否相见……”

        王熙凤没想到自己也能勾起老太太的哀思,连忙组织了语言,又要继续劝。

        还好贾母垂泪片刻,自己便回过神来,自嘲道:“如今真真是触景生情了,看见一点相似的地方,都能想起她来。”

        这话不好接,贾母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伤感了,不待人接,就自己转移了话题:

        “琏小子!你媳妇可怜见的,我也就是有她,才能活得有滋味些!你若再欺负她,我就拿拐杖子敲你!你做的那些好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贾琏红着脸,诺诺应了,又亲自上前来牵着王熙凤走到贾母面前,双双给贾母行礼。

        贾母满意地看着:“这才对嘛!”

        一时贾母心情稍好,传了晚饭,王熙凤亲自侍候贾母用过饭,方才散去。

        贾母又叫住王熙凤:

        “今儿本不是琏小子的不是,是我心急了。但是外孙女儿不接来我不放心,你回去叫琏小子往南边去个信儿,看看什么时候把她接过来。”

        王熙凤先点头应了,又迟疑道:

        “我跟二婶母商量一下,再做决定,老祖宗您看可使得?”

        贾母缓缓地说:“你二婶母最近身上不大爽快,刚才我也叫她先回去了。她的意思是,这一大家子事情繁杂,难以尽管,你若闲了,也多替她分担着点。”

        这便是放权的意思了。王熙凤慨然应了,又说了好些自谦的话。贾母笑道:

        “猴儿,我不知道你?别太兴头了,凡事斟酌着来,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就去找你二婶母。”

        回到自己房里,王熙凤才喜上眉梢,颇有一副要捋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气势。吩咐了贾琏往南边送信,她托腮想了片刻,又道:

        “我看这府里很是有些积弊,早该除了。”

        贾琏看她踌躇满志,又是觉得可爱,又是觉得好笑:

        “我的二奶奶,这积弊要是好除,二太太先怎么不管?慢慢来吧,这里面水深着呢。”

        王熙凤横他一眼:

        “二太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万事都没有吃斋念佛重要,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贾琏接收到王熙凤的秋水横波,又觉得二奶奶是这世间最美最可爱的女子了,便如饿虎扑食一般扑了上去,吓得我和平儿立刻掀帘子往外走:

        “好二奶奶,先让为夫亲身传授你些管家之道吧?”

        -

        和平儿合力抬了一大桶水,回到房里,我已经累得胳膊都不想抬,更别提绣花了。

        平儿更惨,她需要在正房里时刻听唤。

        来贾府已经有大半年了,也经历了不少喜事和丧事,今儿便又是一桩。

        一件件算下来,还是丧事多。

        到目前为止,时间线都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悲凉之雾,也将一缕缕地漫过这看起来华美的森林。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起身拿过针线筐,继续一针一针地练习着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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