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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情仇与情愁


  西沉的阳光落在三角桌上,将那块玉佩照得生动、艳亮。栩栩如生的羽翼仿佛在飞舞、张扬,使得玉上的鸾凤宛若活过来了一样。
  那自然是李拓从湖底打捞得来的青缠双月鸾凤饰,每一条丝丝缕缕的雕纹都已是刻进了他掌心里的字,然而刻下,他竟无胆再去伸手把持。
  他寂寞地道:“我还以为,冬姐收下了这玉佩。”
  王湘冬眼里有痴,幽幽道:“我也以为自己会收下的,对于朱魏王和胡美人的爱恋,我从小就羡慕到了极致。那时岂非总想着若有个男人为了我甘愿弃舍权势地位,该是多么好的事。可长大后才知道,之所以能成为流传千古的传说,属实因为那是极少发生的事。”
  她的痴化作了坚定,道:“所以我才更加深信胡美人是爱朱魏王的。”
  听完这话的李拓连呼吸都稍略一窒。
  王湘冬摇了摇头,道:“然而生命里却不只有爱情这一件事,即便胡美人有心同朱魏王私奔,势力、世俗、家庭,委实都会拦止。”
  继而,她垂下眼眸,凄伤地道:“我不能要这块玉,因为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可没有解释。
  李拓的缄默让酒馆里的时间仿佛像是停滞。
  最是受不了静默的孟卿衣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酒,随后敲了敲桌子,向李拓问道:“王姑娘到底在说什么事?”
  李拓闭上眼睛,甚至巴不得生命尽止于此,可王湘冬却已用颤涩的声音轻轻道:“我在说的,是王瑾崇的死。”
  孟卿衣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因为与李拓的关系,同王瑾崇也曾一块江湖混迹,彼时还跟着王瑾崇的师兄范良吉。几个月的相处让彼此足够交心,特别是当着漫天的繁星,两人相互碰杯,不去管李拓的人事不省和范良吉的头脑不清,而是洒脱笑着去谈权势、金钱和美女,哪怕他最后有了些醉醺醺,可对王瑾崇最后的提问仍然记忆犹新。
  王瑾崇问道:“孟大哥,你学武功是何以?”
  孟卿衣摇摇头,他是为了躲闪他爹才入的疾风流,哪里说得上什么缘由,于是只能装醉一般掩着额头,不答反问道:“你呢?”
  王瑾崇笑笑,分外坚定道:“为了保护家人、挚友。”
  他瞳孔里倒映的,岂非是醉得四仰八叉的李拓。
  孟卿衣看着比以往更加落拓的李拓,难以置信道:“是下了死手?还是不小心失手?”
  王湘冬泪眼婆娑道:“是瑾崇松了手。”
  李拓心窝上那道从来没有结痂的疤又开始疼,疼得他只能以右手揪住胸口。
  周围的时空仿佛在剧烈晃动,鸿亨酒馆前的小街蓦地变作疾风流前陡斜的长坡,刻下他不是坐在板凳上,而是同王瑾崇一块在石阶蹲守,二人收到了家信,坐稳家主的王墨寅已然抵达了青蜃州。
  那是五年前的秋,金黄叶落,彩霞拂梦。
  因为处于修境阶段,魏南征已有两年不许李拓出宗流,倒是王瑾崇时常在外面走走,却总也不会老家荆琅州,这才有了几乎半个王家出动,一齐赶到了疾风流。
  王洁青还是那般顽皮挑唆,让两人在石阶前横竖比划、展示武功。
  李拓使刀,王瑾崇用剑,不知在后山瀑布前的鹅软石坡上难解难分地斗过几百个夜,相顾一笑,并不曾拒绝,甚至王瑾崇还同李拓眨眨眼,示意他可以玩些惊险。
  可就在表现那惊险一招之时,王瑾崇突把手中剑猛然弃掷,不明所以的李拓来不及收刀,只能眼睁睁看着利刃割开对方的喉咙……
  刀光剑影陡然消没,王瑾崇脱力倒在李拓怀中,拉住李拓的衣襟,笑容冷漠!
  孟卿衣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搭在李拓的脑袋上:“小子,就当真不愿辩解什么?”
  李拓仍是翕眸、沉默,有些误解、枷锁,他注定要背上一辈子那么久。
  王湘冬重重拍桌!
  一向温柔、优雅的她,哪怕跟着王洁青胡闹也不曾粗鲁的她,一双比雪花还要脆弱的手,不遗余力地拍在了三角桌。
  泪花不住下落,把秀气的脸都打湿了。
  她哽咽着:“既然当中有蹊跷,你为什么不讲?为什么?”
  红肿的嫩掌当然疼,却绝疼不过她的心窝:“正是因为你的不讲,才导致和青妹错过,你可知道她在出嫁前落了多少泪、喝了多少酒!”
  闭眼、低头的李拓止不住颤抖。
  王湘冬接着道:“可是直到你现在,你都继续缄默,再这样下去,你也会错过我……”
  孟卿衣怔住!
  李拓睁眸!
  王湘冬目光直迎着那双死鱼眼,她何曾这般勇敢过!
  她凄笑道:“几年前我娘就常在月老庙里出没,打过照面的相士她都有求过,算出来的结果俱差不多,假如二十七岁还结不下姻缘,这辈子大抵就只剩独活。今年,我已然二十六。”
  她抽泣了一下,接着道:“这些年不是没有好人家找过我,有些是达官显贵,有些是才士风流,可我都婉拒了,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拓不知所措:“冬姐……我……”
  王湘冬的笑容岂非令孟卿衣也看着心痛:“你一点儿不知道,只因为我隐瞒得不错。我和青妹从来是不一样的,她是暖阳下璀璨的花朵,而我不过是月影里不起眼的草末。可不知道为什么,由小到大都志趣相投,就连怦然心动的人也没能……不同……”
  李拓望着她肿起来的眼睛,想起她这些年来的关怀,不禁苦涩道:“……我何德何能……”
  王湘冬把嘴抿了许久:“你曾为她打架出头,可你岂非也抱过我。”
  泪水还在向外落,这一次她固执地用依旧还带着余痛的手在眼眶擦抹,仿佛以这样的方式就能止住垂泪的婆娑。
  她永远记得那个扭伤脚的午后。
  那一年书堂组织春游,去的是四十里外的山头,上山时候孩子们鼓足了劲向前冲,不愿被拉下的王湘冬只能咬牙闷着头,天性喜静的她却是不甚扭伤了腿脖。她疼得冷汗直流,却没有兴致勃勃的孩子肯为了她停留?甚至很快把她遗忘在了身后。
  山风凉漠,吓得她直打哆嗦。
  就在无助惶恐的时候,山上有人回头。那个人将她打横了抱在怀中,两颗心紧贴在一起,伴随着每一次颤跳而萌动,
  那个人当然是李拓。
  可李拓的模样却像是忘了。
  王湘冬笑得心痛,被人遗忘,她岂非习惯了。
  相比于会哭会闹的王洁青,安安静静地王湘冬经常被人遗忘。
  她也喜欢才子亲笔书画的团扇,王西川却会忘记给她也讨一面把玩;她也喜欢侧耳听涛的海螺,却被王西川连成了一串,挂在王洁青的窗台。
  委屈的时候,王湘冬会不由自主地想来,难道就因为她的父亲是家主,而自己不过是庶出的远房?
  王湘冬想还在笑。她总是用装出来的笑容把悲伤掩盖。
  可无论她怎么摆弄着唇角,眼泪还是把她出卖。
  她终究抑制不住自己,趴在桌上任由流淌,身子随着哭泣来回抽搐。
  李拓呆了、傻了,直到孟卿衣递过来一块手帕,他才想到要安慰她。他接过手帕慌忙起身,来到王湘冬身畔蹲下,一只手迟疑着、颤抖着,慢慢抚上后背。
  粗糙的手难得那般温柔,好似可以把所有因悲伤而起的褶皱熨平、融化。
  不知抚了多久,王湘冬的哭声渐小,微微侧了侧头,看见李拓死鱼眼中也有的彷徨。
  这个男人是不是在为自己惊慌?
  她已不能想,她也不愿想,她现在只有扑上去,扑进李拓的怀抱。
  她枕着李拓的肩膀,因为清瘦,他的肩头算不上宽厚,却也足够包容下她。她那乱撞的心跳,也彻彻底底嵌入了他的身体。
  不用说话,在沉默中她已完成了所有的表达。
  她左手环着李拓的背脊,右手搂过李拓的肩颈,两只手都伴着慌乱的心跳越来越紧。
  可李拓贴在她腰际的双手却只能是那样的温柔,温柔且无情。
  李拓想要替她擦擦眼睛,她却固执地将李拓搂紧。
  酒馆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两人促成了眷侣,可只有王湘冬才心知肚明,当下的抱拥已用尽自己对爱他的所有余力。
  她浮在李拓耳边,嘴唇轻轻吐着气,道:“别离开我,行不行?”
  李拓回应:“好。”
  王湘冬笑了笑,道:“谢谢你愿意骗我。”
  李拓想要否认:“我——”他却拿不出半点藉口。
  王湘冬淡淡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缓缓地松开了臂弯。
  接过手帕,她轻拭着颜容,打理着鬓发,道:“你该走了。”
  李拓一怔:“去哪?”
  王湘冬道:“清慈宫。”
  李拓疑惑:“为什么?”
  王湘冬道:“有刀客挟持青妹去了清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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