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抵达罗辛斯花园一周之后的某个晚上，德伯格小姐忽然建议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前往西辛赫斯特花园来一次短途之旅。
她的态度那样自然随意，好像这个建议是突然想起来的，并不是计划好的，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不怎么在意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会不会答应，只是出于友情以及餐桌氛围需要，所以随口提起来。
“或许你们也应该去看一看，柯林斯夫人，卢卡斯小姐，贝内特小姐。”德伯格小姐又轻声笑着对牧师住宅的居住者们说，“我想你们可能还没有机会去看看那里的蓝铃花。”
“西辛赫斯特花园！再对也没有了，我亲爱的夏洛特——”
柯林斯先生一听到这个提议，立刻开启了一段很显然会过于冗长的赞歌，但凯瑟琳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立刻把手掌竖在嘴巴前，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他的恩主。
“西辛赫斯特花园的蓝铃花的确出众，我的安妮……”凯瑟琳夫人用严厉的眼神打量了德伯格小姐一会儿，似乎是对于她久违的发言感到极为诧异，甚至是警觉，“蓝铃花值得一观，但两位小姐不能单独出游，这不合体统。”
德伯格小姐避开凯瑟琳夫人的视线，表示自己无意与母亲对抗，她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温和地提出另外一个解决办法：“那正好，达西表兄一定很愿意一同走一趟——我们能相信你，对吧，达西表兄？”
坐在她旁边的达西回答说，如果道森小姐和庞塞特小姐决定好了哪一天启程，他随时都可以陪同。
达西说话时，坐在他对面的玛丽安娜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他朝德伯格小姐和凯瑟琳夫人说完话后收回视线，恰好遇上玛丽安娜的，两人都顿了一下，玛丽安娜再次垂下头，达西原本想说什么，便不得不也收了回去。
“不，我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那边凯瑟琳夫人对此没有察觉，只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不能出门，安妮，四月的风会把你吹病的！”
“噢当然，我就好好地呆在屋子里，亲爱的妈妈。”德伯格小姐咳嗽了两声。
这下凯瑟琳夫人有点儿明白了，她望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安妮总是单纯又善良，而现在安妮用那双清亮的眼睛回视着自己，里边满满的都是对朋友的关心和对表兄的信任，全然无私地释放着自己的善意。
凯瑟琳夫人于是把心里的猜测抹掉，不，安妮不可能是故意撮合她的表兄和另外一位小姐，她明明知道达西将来是要成为她的丈夫的……她这么提议，只会是出于对稀少的朋友和仰慕的表兄的纯洁的爱，而作为安妮的母亲，应当给她表现这份恩惠的机会。
“好吧，”凯瑟琳夫人迟疑着松口，“我想既然你们有这个意向，那么走一趟也无妨，我会派一——不，两辆马车。柯林斯先生，让你的夫人和表妹也一同前往——还有你，费茨威廉，达西可顾不来这么多人。”
人越多越好，这样达西就没工夫与道森小姐独处，况且其中还有一个贝内特小姐。凯瑟琳夫人觉得无论哪位小姐都配不上她的外甥，但让达西与其中一位小姐单独出行（凯瑟琳夫人完全忽略了庞塞特小姐），还不如两位小姐都叫上，正好也瞧一瞧达西到底是被谁迷惑了——达西的爱情当然只能属于安妮，现在他的偏离只是暂时被诡计所迷惑罢了。
被凯瑟琳夫人点到名的人一一应下，看起来彼此都不排斥，费茨威廉上校更是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向在场的没有去过西辛赫斯特的女士们介绍起那里的庭院和果园来。
但凯瑟琳夫人打断起自己的外甥也毫不容情，她宣布道：“当然，我也要一同去，没有长辈照看，我可放心不下。”
这最后的宣言成功让餐桌上的气氛降至冰点，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接话，之前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的费茨威廉上校僵在原地，有些尴尬地收回在空中挥舞的双手。餐桌上有的人低头沉默不语，有的人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有的人各自交换一个“要命”的眼色，又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笑容。
而庞塞特小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对面的德伯格小姐，只得到对方一个纯洁无瑕的微笑。
庞塞特小姐不想回忆那趟蓝铃花之旅。
蓝铃花没有做错什么，但凯瑟琳夫人有这样一种本事，她能让一切看起来正常甚至美好的安排都变得不那么让人愉快，这次蓝铃花之旅也是同样。
在游览的过程中，凯瑟琳夫人看重的那些人，比如费茨威廉上校、柯林斯先生，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达西先生，这些人绝对不能离开她太远，必须保持在她不用高声说话对方也能听清楚、并且立刻做出回应的距离内。庞塞特小姐看到好几次，达西逐渐让自己落后于凯瑟琳夫人的“绅士团”，好像想与她们这些不受重视的淑女们——或者其中的一个——一同走一走，说说话，但每次都是稍微离开两步，就被凯瑟琳夫人叫回去了。
如果说达西的意图能成为某种安慰，那么庞塞特小姐还觉得这一趟来得值，然而达西越是回头，庞塞特小姐就发现玛丽安娜的情绪越是低落，他的意图不仅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让她的朋友更加难过了。
庞塞特小姐知道这是为什么。
贝内特小姐和柯林斯夫人手挽着手走在她们身后，玛丽安娜认为达西找的不是她，而是贝内特小姐。
在这件事上，庞塞特小姐甚至没办法安慰她，因为玛丽安娜的倾向十分明显，甚至无可改变了（即便庞塞特小姐仍旧认为这样在特殊境况下产生的感情未必经得起考验），但达西的态度却难以捉摸。
这一个星期以来，达西的确对玛丽安娜非常友好，至少比对待他的亲表妹要友好亲近得多。然而庞塞特小姐不是那种一看到某位先生对待一位淑女稍微温和一点儿，就认为那位先生坠入了爱河的人，尤其当这位先生是菲茨威廉·达西，一个显然从不轻易改变心意的傲慢的绅士。
早在第一次见到达西先生之前，庞塞特小姐就知道达西心有所属，而且爱上的是一位乡村绅士的女儿。那位淑女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家庭财富都与他极不匹配，而且对达西并没有同等的感情。达西大概正是为了避免掉进一个卑贱的泥坑，才急匆匆地从赫特福德回到了伦敦。
庞塞特小姐的消息来源非常可靠，非常精准，她对这个消息百分之百确认。
想到这里，和玛丽安娜手挽着手走在蓝铃花海里的庞塞特小姐仿佛不经意间回了一次头，正巧遇上柯林斯夫人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微微点头，又不露痕迹地转开去。
陷入爱情又狠心离开，这才像是产生了不合时宜的爱情的模样，因为这既不符合达西平常的性格，又实在符合他做事的风格——他的理智违背了他，让他被一位“不值得”的小姐所吸引，但他的理智又拯救了他，让他果断放手。
越是这样，在庞塞特小姐眼里，就越显得达西对玛丽安娜并非是爱情——玛丽安娜有理查德·道森那样的兄长，家里的财务状况又糟糕得一塌糊涂，对于达西来说，玛丽安娜大概和贝内特小姐一样，是一个“不值得”的小姐。就算她是男爵家的小姐，这个爵位却怎么算也落不到达西头上。
既然如此，如果他真的爱上了玛丽安娜，难道不应该像逃离贝内特小姐那样从玛丽安娜身边离开，好拯救自己的命运吗？
他在玛丽安娜身边待得越安稳，庞塞特小姐就越不认为他心中怀有爱情。更何况达西的心意难道如此容易更改？难道他已经完全忘记贝内特小姐了吗？庞塞特小姐觉得答案并不乐观。
经过一番推理，庞塞特小姐认为达西无法回报给玛丽安娜同等的感情，只不过一方面达西乐意与一位淑女亲近，这场景的确少见（回想一下他是如何对待德伯格小姐、宾利姐妹，乃至庞塞特小姐她自己的），另一方面，庞塞特小姐也不想做斩断玛丽安娜希望的事，所以从没和自己的朋友说起过她的意见。
比起让玛丽安娜死心，庞塞特小姐打算先去兴师问罪呢。
在凯瑟琳夫人说自己被风吹得头疼，坚持比预定的提前两个小时返程、草草结束了西辛赫斯特花园之旅后，庞塞特小姐回到罗辛斯花园。玛丽安娜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庞塞特小姐则问过女仆后，敲响了画室的门。
德伯格小姐独自坐在画室里，詹金森夫人罕见地没有陪同，她见到假笑着的庞塞特小姐丝毫不感到意外，反倒气定神闲地邀请对方坐下。从椅子的摆放方式来看，她早就知道庞塞特小姐会来。
“看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庞塞特小姐让画室的门敞开着，好时刻留意外头有没有人，同时压低声音说，“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吗，安妮？”
“你完全可以信任我，亲爱的凯蒂，”德伯格小姐说，“我是出于好意。”
“是吗？——噢，西辛赫斯特花园的蓝铃花的确无与伦比，这一点我要承认——但你为什么只提议达西先生一起去，而漏掉了费茨威廉上校？”
德伯格小姐略微惊讶道：“当然是为亲爱的玛丽安娜创造机会！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凯蒂，那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应当关注她的情感走向——她想和达西表兄多相处。”
庞塞特小姐的假笑更深了：“注意你的措辞，安妮。”
“噢，你也染上了那种虚伪的做派，凯蒂。”德伯格小姐顿了一下，退让说，“好吧，跳过刚才那一句，让我们用流行的方式暗示对方：我是为玛丽安娜好。”
“那你就不应该只提到达西先生，你明知道凯瑟琳夫人会因此而警觉，然后叫上更多的人——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包括她自己。”
德伯格小姐：“……关于我母亲自己也会前往这件事，我的确没有想到，我很抱歉——虽然她是我的母亲。”
庞塞特小姐挑了下眉，算是信了这句话。
“我也的确猜到了妈妈会因为我单独挑出达西表兄而感到威胁，你知道的，达西表兄对玛丽安娜表现出太多偏爱了。但我仍旧要这样说，我是为了玛丽安娜好，为她创造机会——或者说，恰恰需要更多人在场、尤其需要贝内特小姐在场，才是玛丽安娜的机会。”
面对庞塞特小姐陷入沉思后逐渐反应过来的神情，德伯格小姐微笑说：“看来你明白了，凯蒂。达西表兄不喜欢把心意表露出来，他的心意常常需要别人猜测，而且有时总是猜不准——比如我亲爱的妈妈。但当他的心意缩小在了一个小范围之内，准确来说，是缩小在两位小姐身上，那么只要将两位小姐都摆到达西表兄面前，仔细观察他对待两位小姐的不同之处，我们就能得到正确答案——现在，原谅我的急躁，我实在是好奇，亲爱的凯蒂，”德伯格小姐顿了一下，露出按捺不住的好奇，“达西表兄究竟心属何方？谁才是救我于水火的女神？——请告诉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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