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衢州月影楼。
才几日的功夫，天气便已经很凉了。诗梦偎着一身狐裘，略显瘦削的一只手从毛茸茸的领子出探了出来，握着一只紫竹狼毫飞速地在一本空白的本子上写着字。本子上头放着琉璃纸镇。
案几一角香烟袅袅。
柳芊芊跪坐一旁，一只手在碾墨，一只手在逗弄怀里的雪球球：“师父啊，你这胆子是不是有点……”
“嗯？什么？”诗梦一面回答，写字的速度仍未有丝毫减缓。
“这个……你自己杜撰两本秘籍……这么不着调的事儿，你是如何做到毫不心虚的？”
诗梦兀自点了点头：“谁说的，这就是真秘籍！”
“师父，明人不说暗话。”柳芊芊扯出一个特别鄙视的假笑，“你说你写霁月剑法，我信。你说你写瀚海玄冰，我也信。你说你——笔下这个就是大漠落日和雷霆震怒的真迹，别说玄幽不信。你徒弟——我，也不信……”
诗梦抬眉，白了她一眼，哂笑道：“我要你信什么？玄幽和江湖群豪能信就行。”
“楼主，吃药了。”杨大夫端着一只白玉小碗进来。
诗梦从狐裘里探出另一只手，顺势接过了碗，一面喝，一面还用眼角余光瞟着写字的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一喝完，他将药碗递了回去，随后顺手将笔搁在笔架上，拿开纸镇，翻了一页，夹入一片极薄的木片，又重新压实。
“楼主，你要注意休息。都坐这儿写了快两个时辰了。”杨大夫瞥了一眼厚厚一叠的书页。
柳芊芊停下磨墨，斜支着脑袋：“杨大夫，你信这是大漠落日和雷霆震怒的秘籍么？”
“信啊！为什么不信？”杨大夫一本正经，理所当然的表情差点让柳芊芊背过气去，“你也只管信着你师父就行。甭操心那些有的没的。”
说话间，诗梦手中突然一空。发了发怔，阴沉着脸抬起眼眸，不言不语看着杨大夫。那一瞬间探出的气场，让柳芊芊觉得这个平时可以很温柔很风趣的人实际是不可冒犯的江湖霸主——无论你是谁。
杨大夫讷讷道：“你，你……你该休息一会了。”
“你不该抢走我的笔。”诗梦神色虽然一如既往，可声音很是阴沉，“罚俸半月。下不为例。”
杨大夫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放下那支笔，有些不甘心地一抱拳：“楼主保重身子。”说着，转身拂袖离去。
柳芊芊在一旁看着，其实很想为杨大夫鸣不平，但她又实在没有勇气面对气场如此迫人的诗梦。
“你觉得不公平？”诗梦冷冷的声音猝不及防出现在耳边。
柳芊芊一惊：“哈？没，没有的事儿。”
“你莫忘了。”诗梦缩回一只手，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孤傲而狠绝，“我是月影楼的楼主，也是江湖的盟主。能从我手中取东西，是因为我默认了。但若是如今这般，便是对我权威的挑衅！”
“若开动了这个头，今儿你也来拿一下我的东西，明儿他也来指手画脚一番——这个楼主便不必做下去了。”
“杨大夫虽是我的贴身大夫，深得我信任，甚至该算是长辈；但他不该忘了规矩。”
柳芊芊登时乖多了。
是啊，他说到底是一方霸主。你说不许写就不许写，那不是尊卑颠倒了么！
“等我这一页写完，院子里走走吧。”诗梦的气场瞬间又内敛得无影无踪，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意，“顺便——该考考徒弟功课了。”
“哈？”柳芊芊惊得脱手了墨条，墨条落在裙子上，点染了一大片墨渍，仿佛谁在上头画了一片群山，就连雪球球的毛都给染到了，“啊呀！”
雪球球甚是不满地朝着她呲牙咧嘴了好一阵。
诗梦倾身而来，先从她怀里抱走了雪球球：“小可怜~”
说着，他站起身来，稍稍抖了抖坐麻的两条腿，看着柳芊芊，微微一笑：“走吧。考功课去。”
“……”
“师父，我不要先去换身衣服啊！”
诗梦佯作认真思考，半晌才突然咧嘴一笑：“好吧。”说着，他紧了紧狐裘，向外走去。
刚一出门，就见饮冰迎了上来。
诗梦轻轻一抬手，忽地转头看向柳芊芊：“赶紧沐浴完过来。”
“哦。”柳芊芊看了看脸色如冰的饮冰，又看了看目露沉思之色的诗梦。眼神一溜，提着裙摆颠儿吧颠儿吧的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那些人如何了？”诗梦缓步走在前头，忽地伸手折下一枝空枝，盯着它不知在思考什么。
饮冰道：“他们几乎全去了怀义总镖局。”
“有和黄泉洞府起冲突么？”
“有。”饮冰迟疑。
诗梦忽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电：“你为何迟疑？”
“黄泉洞府似被气得不轻。尤其是玄冥，更是叫嚣‘我们又不是非得和你们合作’之类的话。”
诗梦倒是浑不在意般，淡淡“嗯”了声。
“楼主……你也不想联盟？”
诗梦仔细地把那根空枝拿起来，放眼前极为认真地看着：“要想一根一根树枝彻底枯萎，那就只有把它从树上折下来……”
饮冰心念一动，隐隐想到了什么，垂着眸子没再开口。
“秘籍的事儿我搞定了。明日你派人送去。”诗梦微微一笑，随手将那截空枝丢开，“就说是送一份薄礼，感谢上一次的相助。毕竟……此番恶战死的都是他们的人。”
饮冰略一沉吟，随即明白过来：“是。属下会找一个可靠些的人去送的。”
“很好。”
诗梦走到亭子里坐下，看着天边的流云：“还有，把秘籍没有被烧掉，可能已经被提前转移走了的消息散布出去。他们本就不死心，那我索性加把火。”
“是。”
饮冰忽地欲言又止。
“你有话说？”诗梦眸子微抬。
饮冰迟疑半晌，道：“柳芊芊最近好像写了两三封信寄了出去。”
“哦？”诗梦眉头一挑，“什么时候开始的？”
饮冰想了想：“大约——回了月影楼没多久。”
“收信的是谁？”诗梦仍旧很淡定，只是心中觉得有些不妥。
“柳芊雅。”
诗梦微微一愣：“芊雅？”摹地，他脸色一变，几乎站立不住。
糟糕。如果柳芊芊把事情告诉了柳芊雅。柳芊雅和柳裁云一说——江湖正道贸然褪去，那么玄幽必然会起疑。而柳芊雅万一不小心将这秘籍是我所写的事情抖露出来……那这样一来，联盟立破。
玄幽到时候狗急跳墙，把诱惑他同我联盟的条件公之于众，那么——这些个江湖正道就不好控制了！
“冰冰，快！”诗梦厉声道，“拦截下所有芊芊的信！近期发出去的，看能不能追回。立刻！马上！”
饮冰见他神色大变，本来想追问，可很少看到诗梦如此失态，恐怕……要出大事了！
“是。”他施展开轻功，瞬间没了踪迹。
柳芊芊洗完澡回来，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头：“……师父……”
诗梦身形一晃，眨眼就到了她跟前，满面怒容：“你知不知道你坏我大计！”
“师父……这……”
诗梦一下掰住她的双肩，狠狠捏住：“说！你到底和柳芊雅通了什么消息？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柳芊芊满眼惊魂未定，师父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他，他要杀了我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和她说我回来后在写秘籍？你是不是还说了我准备将这东西送到黄泉洞府？”
柳芊芊心一下子坠进冰窟，这是……被发现了？
但她仍然死死咬着牙：“没，没有。就是日常问候。”
“你还要骗我！”诗梦豁然捏住她的脸颊，力气大得可以把她的脸直接揉碎在手掌间，“柳芊雅才是柳家庄大小姐。你！不！是！”
“你……你都知道了？”
“对。”诗梦咬着牙，脸色极为狠绝，怒喝，“你到底写了什么！”
柳芊芊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是说你在写秘籍，但我没有说是什么秘籍。后，后来才说的。然后我……我本来准备今天晚上写一封信告诉她这秘籍是送往黄泉洞府的。”
诗梦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手刚一扶住一棵树，身子一挺，“哇”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勉强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若是折在……你……手上……从此，你我……师徒恩……恩断义绝！”
“师父？！”柳芊芊说着就要冲过来。
诗梦却用恨极的语气，手指着院子拱门的方向，声音都在颤抖：“滚！”
“师父你听我解释……我……”
“滚！”诗梦脸一阵青一阵白，又吐了一大口血。
眼前景色开始忽明忽暗，再往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柳芊芊呆立当场，很委屈，她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么严重的嘛？我……我……我破坏了他所有的计划？我，我把月影楼推入绝境了？不，不会的，我明明都关照过的！不——
“啊呀！”杨大夫正拿着一个小药瓶过来，乍一见这场面，“哐当”一声松了手，小药瓶顿时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黑色的药丸满地打滚。
“这是怎么回事，芊芊？”他冲过来扶起诗梦，却又惊觉柳芊芊不太对头
只见柳芊芊两眼空洞，木木地喃喃道：“不是我……我不想害你……我不想的……”
“芊芊，这到底怎么了？”杨大夫一脸的不敢置信，银眉白胡全似铺张开来，“是，是你把楼主搞成这样的？”
柳芊芊豁然惊醒：“不，不是的！不是我！”
“那楼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柳芊芊一半是因为恐惧，一般是因为委屈，抽抽搭搭连完整的语句都无法表述。
杨大夫将手轻轻搭在诗梦的脉搏上，稍顿，摹地抬头：“急火攻心，悲愤交加……他的情绪为什么波动得如此厉害？你知不知道他情绪波动得这么厉害，发作起断欲清心来是很可怕的，会要了他命的！！！”
“你赶紧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芊芊仍在不住地抽泣，勉强稳住声线：“我其实不是柳家庄大小姐……芊，芊雅才是……我们对，对调了身份入的楼……但是，要，要应付柳老爷查……查问。所以，我，我每天跟着师父做什么……隔，隔段时间……就，就会和她通一次……次信……”
“最近……她问我回，回楼……后，后的详细情况……我，我就说，师父……在，在写秘籍。”
杨大夫眼睛一瞪，倒吸一口冷气：“你和她说了是什么秘籍？”
“嗯，嗯……前天……才发，发出去的信……本来今天晚……晚上，我就准备和她说是送……送黄泉洞府……去的……让，让他爹不要……争，争抢得那……那么厉害。柳庄主最……最近……追问消……消息，追问得厉害……”柳芊芊哭得几乎喘不上起来。
杨大夫听完，面色也是霍地一变：“完了。你——你们两个小丫头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好，好样的！”
柳芊芊情绪也激动起来：“没有！没有！没有！我和柳芊雅说了，千万不要把这事透露出去——有人问，你就说不知道。你就说我只知道师父在写秘籍。反正，也没人能近师父的身边。这消息无从查证。”
杨大夫双眸熠熠生辉，当下一喜：“你当真这么说的？”
“对。当我告诉她到底是什么秘籍的时候就说了。”
杨大夫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我知道你师父在担心什么了。对了，你有没有把这个跟他说？”
一提到话头上，柳芊芊更伤心了：“他根本不听我说！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你师父很可能担心柳芊雅会把事情告诉玄冥那小子。不是故意，而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或者——她既和玄冥两情相悦，为了爱情，把事情公开是极有可能的。毕竟，月影楼同她没关系，但是黄泉洞府却和她是有关系的！”
“玄幽一怒之下公开和你师父谈结盟的条件的话……”杨大夫猝然阖眸，“你师父将一下子失去所有的支持者。因为他公开卖了整个中原武林！那些人可不会和他讲什么长远计划，或者别的什么。”
“另一方面说，柳庄主知道真相后，万一走漏了风声……大家都不去找了，那么，玄幽还是有可能最终会知道真相。”
“杜尔迦教一直伺机待动。这么好的，他挥师南下——都得完蛋！”杨大夫甚是同情和心疼地看了诗梦一眼，“你师父是在鸡蛋壳上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啊！”
柳芊芊面如死灰，几近痴魔。
杨大夫看着不忍心，勉强笑道：“你师父心思活络，想必，会派人去解决此事的。你既然和柳芊雅说明了，短期内，不会出什么问题。等出问题，你师父说不准已经……已经完成他的目标了。”说着，他拔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一路扎下去，然后贴着诗梦的手掌推功过气。
诗梦咳嗽着醒过来。刚一睁眼，他顾不得柳芊芊，只看着杨大夫急道：“如果她的第二封信没有截住，那么——把柳芊雅好生招待起来，近来江湖不太平，别乱跑了。”
杨大夫虽然满腹疑惑，完全不知道诗梦在搞什么，但他还是立刻就照办了：“好。”
“另外——”他目光如刀，“你出去。”
他说的是柳芊芊。
柳芊芊豁然心中一阵刺痛，他，再也不信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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