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晚霞满天,天色将黒。

        临安城已经关闭了城门。皓月马车正停在临安城郊外的树林里。在靠近临安城是,诗梦特意关照放慢了速度,悠然前行,晚间早些入眠休息。

        夏日里蚊虫颇多,杨大夫颇为得意地拿出了自己一早就调配好的各种驱蚊驱虫熏香在皓月马车周围放了几盏。又在车内挂了一个气味甚是浓烈的大药囊。

        “诶,车内为啥不点着醺醺?”柳芊芊看着一盏盏小药碟内青烟袅袅升起,问道。一阵风来,她不由地捂了鼻子,“这味儿怎么不太好闻。”

        杨大夫起身,插着腰喘了口气,兀自笑道:“怕呛了你师父。这味儿本就是驱蚊虫的,又不是真熏香。他闻着恐怕头晕。车里那个药囊还不够香?”

        “香。”柳芊芊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杨大夫又关照道:“待会儿临睡前帮楼主把车窗开道缝,透透气。”

        “好。”

        钱坐庄插着腰看了一圈周围:“我在附近猎些食物回来。”

        “好。天色要暗下来了,你快去快回。”杨大夫边说便走到附近拾起一些干柴,“我带了佐料,待会儿来做些好吃的。”

        柳芊芊眼睛一亮:“可以不吃干粮了?”

        “你想的美……”

        诗梦慵懒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芊芊,把车顶的蜡烛点亮。”

        “啥?”

        “你上去看了就知道。车顶有个机关,可以把那月罩取下来。点燃里头的蜡烛,免得到时候天色一暗,坐庄找不到路。”诗梦刚一推开车窗,一阵青烟便钻进了车内,呛得他咳嗽不止,慌忙放下卷起的竹帘,这才觉着舒坦些。

        透过竹帘的罅隙,可以看到外头渐渐沉下来的夜色,暖意中夜风裹挟着丝丝凉凉的味道传来,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密密的树木和这辆马车。临安城的城楼飞檐似乎遥遥挂在树木群山的顶端,宛如被流云遮住的天上宫阙。一股无以言说的孤寂苍凉感在诗梦的心湖投下一枚细小的石,荡起层层涟漪。

        “咦,今夜风好大。”杨大夫一面抱怨,一面从马车边边吊着布袋中取出了一些圆圆的,像是灯罩一样的东西。这上头有许多小孔,下面一圈有好几根钢针。杨大夫将有钢针的一面使劲摁入泥土中。

        “你看,这样药粉就不会被风吹跑,也不会燃得那么快。呛人又浪费。”他抬头看见柳芊芊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笑着解释道,“这是老夫将灯罩改了改做出来的。灯罩太轻,风一吹就跑,重些的灯罩价格却又昂贵,一般偏用不着,因此也没这必要。你看,装几个‘钉子’,往土里那么一插……这不挺结实!”杨大夫絮絮叨叨,很是能说会道。

        柳芊芊很佩服地大大啊了声:“了不得,了不得。”说着,她回头看了看车厢内的诗梦。

        诗梦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稍稍紧了紧自己的领口。

        柳芊芊急忙从自己那边的座位下取出一件薄薄的缎子斗篷,拉开披在诗梦身上:“师父,夜里风大,你还是要注意些的。”

        诗梦的嘴角抿着温吞的笑意:“知我者,傻徒弟也。”

        “……能不能把傻字去掉?”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确实傻……”诗梦前一秒还笑吟吟的,后一秒面色陡然一凝,沉声道,“有打斗声。”

        柳芊芊一呆,停了停:“没有啊。”

        “有。绝对有。”

        话音尚未落地,柳芊芊只觉得眼前一花,脸庞被一抹柔软滑腻的缎子轻轻拂过,再看时,诗梦已经站到了外头,手抵着唇,轻轻咳着,眼睛凝视着树林深处。杨大夫正站在他旁边,举目瞭望。柳芊芊顺着二人抬颚之处,向远处展目,正瞥见钱坐庄和一个和着墨蓝色衣衫,持利剑的人胶着不下。

        “当心!”诗梦一声断喝,同时拉着柳芊芊退闪一旁。他这一声实际是在提醒杨大夫。

        杨大夫陡然翘袖折腰,一道寒光贴着正脸直直飞过,直接钉入了一棵树木中。同一时刻,他也旋折回身面对了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阁下何人?与我们有何冤仇?”

        黑衣人沉声:“无冤无仇。”杀意陡然一展,剑招猛变,直直取向柳芊芊。

        柳芊芊骇了一大跳。只见自己的身旁诗梦腰间银光一曜,叮叮两声打偏了来人的攻势。柳芊芊心底一紧,反复在叫嚣:师父你现在不能打架!师父你快停下!师父啊——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能喊。喊了恐怕两个杀手都要把诗梦当作目标了。

        黑衣人的双眸中有着自信的笑意。他向着柳芊芊撒出一大把暗器。诗梦双腿一蹬,翻越而起,挡在柳芊芊跟前,叮叮咚咚一阵剑影缭乱,暗器纷纷落地。诸多暗器中似乎有一件打偏了,倏地钻入了车厢内。

        柳芊芊看着自己眼前衣袍翩飞的背影,心底深处的某一根弦轻轻动了一动……稍稍响了一响……

        这时,黑衣人又撒出一把暗器,随后,却莫名其妙退去了。他莆一退,那名和钱坐庄胶着一处的墨蓝色衣服的人便也鬼使神差的退走了。

        这两人来得奇奇怪怪,退得也没头没脑。

        诗梦站定身子,轻咳两声,回头看向柳芊芊,顿了顿,他惊奇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他刚一说完,柳芊芊的脸就更红了。

        “热,热的……”柳芊芊只觉得自己连脖子应该都是红的了,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

        诗梦的额头薄汗沁出。他解开斗篷,轻轻掖了掖额角,坐在马车外头的驾驶位置上,满脸疲倦地靠着车厢,看着柳芊芊啼笑皆非:“你把扇子放哪了?”

        “座位上……”柳芊芊正努力敛住自己乱飞的有点点粉粉的少女念头。

        杨大夫瞄了一眼两人,嘴角不知不觉爬上一抹特别欣慰的浅笑,就和之前一般——年老的父亲察觉到儿子终于要有媳妇了——的那种笑容。

        “你又在那里阴笑什么?”诗梦忽地弹开一只眼睛看着杨大夫。

        杨大夫一时老脸尴尬,清了清嗓子:“楼主快坐回车里去。刚出了汗就脱外套,当心又着了凉。”

        诗梦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将打来的猎物扣在腰上的钱坐庄,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刚一进去,就听得钱坐庄在外头正抱怨。

        “幸亏老子懒,一大早就把这些东西扣在了腰间,不然,那小瘪三突然打来,我这半天白忙活,嘿!真是财神爷保佑。”

        杨大夫叫道:“芊芊,来搭把手。”

        “好嘞。”柳芊芊应了声。

        可随即车内传出诗梦带着笑意的声音:“建议你们别喊她。她盐糖不分。”

        杨大夫和钱坐庄双双看向柳芊芊,神色很是精彩。再往柳芊芊身后看去,诗梦的脑袋正探出马车,满脸看好戏的坏笑:“她第一次就做了一碗甜烂面给我吃。你们要是想尝尝,可以喊她……”

        柳芊芊气得跳脚:“师父!我不要面子啊!”

        杨大夫和钱坐庄闻言不由地放声大笑。

        “哦,那好吧。你去忙吧。顺便看看没有菜娘在侧,你还能掌勺不。”话毕,他缩回了车内。

        马车内壁上一尾银针闪着丝丝寒光。诗梦小心翼翼取下银针,又取下了上头的一截“外壳”,两指轻轻捻了捻,捻松了这东西,弹出一线纸头来。诗梦两指一捏,极为小心地展开,随后仔细辨别极为细小的那些字。

        看完这些内容,诗梦随意地捻了捻手,呆了呆,又捻了捻,这才缓缓松开五指,灰白的粉末自手心化作青烟飘散不见。他愣了一会儿神,不由地叹了口气,胸口似乎有大石头堵着。摹地,喉头一甜,咯出两大团血。他又兀自暗叹一声,团了团接血的帕子塞入胸口。随后一手搁在车窗台上撑着头,一手放在膝盖上一下下敲着指节,眼神下垂,虚视某处。

        “师父。”柳芊芊拿着一根木棍上面串着一只烤鸡腿和一块鸡胸肉,很是自豪地进来,“做好啦!”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烤的。”

        “哦,是吗?”诗梦正收起“小号”的文房四宝,对着手指间的一片信纸轻轻吹着气,过一会儿,搓着手指将它卷成很细小的一根小棍子的模样,随后塞进一个细小的深色木筒中。

        做完这些,他抬头看着柳芊芊,微微一笑:“是吗?”接着,伸出手接过那小木棍,很斯文地从上头撕下一条肉条,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师父,那是什么?”柳芊芊指了指被他塞进胸口的木筒

        诗梦淡淡看了她一眼:“机密。”

        “什么机密?”

        诗梦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看得柳芊芊通体发冷:“我,我随口问问。”

        “不告诉你。”诗梦却突然很顽皮的展颜一笑。

        柳芊芊撇撇嘴,觉着甚是无趣,暗暗郁闷——这是没把我当自己人看啊!哼,亏我们还一起患难与共过!而且还是师徒。

        “这是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别好奇了。知道多了反倒容易坏事。”诗梦笑着戳穿了她的小心思,然后很是愉快地咬了一口鸡腿肉,“做得不错。你那个位置下头有些干粮,拿出去分了吧。”

        “你要多少?”柳芊芊找出干粮包裹,问道。

        诗梦看了看:“留个小角落就够了。我不是很饿。”

        “车里太闷,我出去同杨大夫他俩聊聊天。”柳芊芊掰下一小块干粮放在一方油纸上,随后又取出水囊,给诗梦的那只银壶倒了些水,“喝完了再喊我。不过奉劝师父少吃些。你晚上还有一大把药要吃。”

        诗梦没再看她,只是推开窗子出神地凝视着月亮,很认真地吃着手中的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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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安城。

        临安城的城门一早就打开了。朝霞明艳将门口那一辆正接受盘查的马车映照的熠熠生辉。守城的官兵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马车。虽然比起龙撵来要逊色很多。但是,它却比龙撵更让人觉着亲切,仿佛欣赏一辆用月亮雕成的马车,是以找了个借口,好让这辆车子多停留一会儿。

        “我家师父染了风寒。”一位艳丽而又充满活力的女子撩开车帘,灿灿一笑,“来这最大的药铺采购几位名贵的药材。”

        守城的官兵微微愣了愣神,看着那姑娘,心下暗忖莫不是遇到了化成凡人的仙子,“呃”了一声,没答得上话来。

        一声轻咳车内传出:“官爷可还有疑问?”

        “没,没了。”官兵看着那女子笑吟吟地退回车内,很是不舍地扬声喊了句,“放行——”

        等跑出去二三十米后,诗梦在车厢内唤道,“杨大夫,你把消暑方子交给钱坐庄去买。我们去一趟保顺镖行。”

        杨大夫微微偏头,答了句:“好嘞。”随后叫住了前头的钱坐庄,将胸口藏着的一贴药方递过去:“你就照着这个去买药。我们去保顺镖行了。待会儿,就在保顺镖行门口集中。”

        “好。”

        四人兵分两路,直到太阳刺眼才碰了头。

        而另一边,有一个人已经快急疯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前来回报见过皓月马车入城。这人自然是秦相。

        他错估了诗梦入城的时间。

        “他不会爽约吧……”秦相展开双臂,在一大群丫鬟的伺候下,穿上隆重的礼服。

        秦夫人想了想:“应该不会。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就算爽了您的约,可您这约背后却是陛下下的旨意。陛下还给他以及他带来的人安排了座。”

        “可是前去打探消息的人怎么没接到皓月马车呢?”

        “会不会是去晚了?诗盟主一早就进城了?”

        “不会吧。为夫当时救他出来,他可糟糕得很,拖了好些天才上路的。能不迟到已经算是万幸……”

        两人正纳闷着,忽听得太监来传旨——陛下令相爷即刻携夫人进宫。传完旨,老太监转身便走了。

        “这,这……老管家——”

        老管家正也赶着跑过来,似有事情要汇报:“相爷。”

        “你守在这里等消息,一旦等到了他,赶紧带去宫门口。那里有人接应。别人办事我不放心。”

        老管家面露喜色:“相爷,正要同您说这事儿呢。皓月马车一早就进城了。只不过有一个随行的汉子先去了同济药铺。皓月马车去了趟保顺镖行。”

        “现下已经汇合了,正往左东门去呢。”

        秦相面上一喜:“那你就留在家中吧。本相前去同他们会面。”他脑补着自己身后跟着江湖第一人前去给皇帝献艺的样子,一时有些飘飘然。

        左东门。

        诗梦的皓月马车刚一停下,就见远处走来一个文笔彬彬的年轻人。他朝着马车拱手施了一礼,高声道:“车内可是诗盟主?”

        “正是。”诗梦淡淡答了句。

        “相爷命学生在此相候,接应您前往内城。”他曼声道,“学生秋歌。”

        诗梦道:“劳烦小哥引路。”

        一干人刚行至守卫跟前,还没来得及接受盘查,身后又有车马声传来。秋歌回头遥望,愣了一愣。

        那华美的马车瞬间也赶到了跟前。

        守卫和秋歌齐齐施了一礼:“相爷。”

        秦相打开车窗,向外头一看,脸上笑意更浓。

        钱坐庄和杨大夫见状,也急忙施礼:“草民见过相爷。”

        “诗某见过相爷。”诗梦撩开车帘,他的车窗正好对着秦相。

        秦相笑道:“诗盟主客气了。身子可大好了?”

        “多谢相爷挂念。好多了。”说罢,他轻轻一展手,示意秦相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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