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手腕处传来迟钝的却又很尖锐的痛感。他咬紧牙关,贴着支架,颤抖着慢慢站直身子,减缓自己手腕和腰部的承重。仅这么一个小小的姿势改变,便使得他疼得满头冷汗。

        诗梦默默念着云水禅心的内功心法,一点一滴地恢复自己的伤势。虽然慢些,可好在没有让伤势更加严重下去,也稍稍控制了一下旧疾的发作。

        他暗暗自嘲一笑:若是自己没有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运转云水禅心的内功心法,没有自己安排在这的钉子送来一些内服的伤药稳定伤势,恐怕……自己未来活不过35岁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诗梦的疗伤。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了堕冰河。

        “我还以为全杜尔迦教的人都消失了呢!”诗梦嘿了声,似笑非笑。

        堕冰河淡淡道:“昨日秦相派人送送了拜帖过来。今日,都在接待他呢。”

        “哦?”诗梦目光闪动,看着堕冰河慢慢地端出一碗饭,“怎么个来法?”

        “光明正大。走的官道,行的官文。”堕冰河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米饭,雪白的米粒下头有小小的黑丸子,喂到诗梦嘴里。

        诗梦叹了口气,几乎是生吞硬咽下去:“米饭没味道。那东西又苦的很……”

        “能有这个吃就不错了。”堕冰河白了他一眼,“要不是花妙妙暗地里嘱咐人烧饭多烧一口,按照教主的命令,倘或烧得饭量正好,或着那些人多浪费了些,你这几日可天天都没饭吃!”

        诗梦咳了两声:“有水么?”

        堕冰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水囊,递到诗梦嘴边。诗梦急饮数口。一时不慎,呛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嘴角鲜红乍现。

        “你没事吧?”

        “……还好。只是老忘记给我送水却真是要命。”

        “不是忘记。”堕冰河苦笑道,“他一向残虐。每日他若不吩咐一句‘今日可以给他喝口水’,你便没得水喝。这两日他正忙,心情烦躁着,下了个命令。“

        “什么?”

        堕冰河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眸中透露着些许同情:“‘他要是不给本教主低声下气的哀求,便一滴水也不许给他喝!’”

        诗梦淡淡啊了声,冷笑道:“折磨人他一向在行。”

        “你再吃点。至少把这些吃完了。”

        诗梦低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刚才那些吃完就算了。我实在吃不下。”

        “你……有把握吗?”

        诗梦苦笑:“八成吧。剩下的真的要看天意了。不过,既然秦相走了官道,行了官文而来,九成五把握没问题。”

        夜寒宫中隐隐有钟声传来。

        堕冰河支着耳朵仔细一听,正色道:“你自己保重。我先出去了。”

        诗梦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觉着眼皮甚重,一阵摩擦的剧痛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极乐宫。

        雪白庄严的宫殿内,妖娆性感的舞女一面扭着柔软的腰肢,一面频频抛着媚眼。明眸善睐的眼睛混合着单薄透体的衣衫,勾勒出一幅极尽欲望的春色图谱。两边垂着纱帘,帘子后头是又一波容颜俊秀的男子。他们专门负责乐曲部分。被叫做“乾达婆”。

        但其实说白了就是悉伐养来送人玩乐的男姬。

        秦相和悉伐正面对面坐着。

        悉伐笑道:“相爷怎么今儿有空赏光陋室了?”

        “陋室?”秦相哈哈大笑,“悉教主也太谦虚了点。这算陋室。那本相的府邸简直就是草窝了。”

        “老夫惶恐,惶恐。”悉伐嘴上这么说着,可满脸笑意,一点没有惶恐的样子。

        顿了顿,他道:“相爷,请。”

        “请。”

        又推杯换盏了一阵。

        悉伐语气谨慎,问道:“相爷前来有何指教?”

        “指教?”秦相一呆,随即笑道,“哪来的什么指教。”

        稍顿,他话锋一转:“本相听说你抓了个土匪头子?”

        “哈?”悉伐倒是一呆,银眉一抬,“土,土匪头子?什么土匪头子?”

        秦相皮笑肉不笑:“还装傻?我同你们江湖又没什么往来。只是好奇问问,这都不肯说实话?非得本相挑明了说,这民间都传开了,你抓了个年轻的土匪头子,叫诗梦。”

        悉伐又呆了呆,不知秦相是何意思,半晌才道:“土匪头子……呃,哈哈哈哈,是!是!土匪!他就是土匪头子!”心下却暗自好笑,原来这朝廷不管你是正派邪派,在它眼里头统统是“土匪”。

        “本相居庙堂之高,对江湖之事所知不多。不过,倒也听过和小子名号一二,一时好奇。听闻在你老弟这儿。过来办个公事,便顺道来瞧个新鲜。当然,老弟的喜帖也是一大原因。”

        悉伐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是这么回事。”

        秦相看着身边侍女的芊芊柔荑正在缓缓斟酒,面露春风之色:“不置可否带本相一睹真人?”

        “那简单。待酒足饭饱,老夫头前领路,带相爷看看。”悉伐满脸得意,“不过相爷少不得要失望。这土匪头子现在容貌憔悴,体弱伤重。相爷心里头也得有个准备,万万莫信了江湖传言,或者说书老头的鬼话,满心想着见个‘谪仙’。”

        秦相嗤笑:“你的手段我还不知道么?我来就压根儿没想见‘谪仙’,倒是想看看亡国之君一般的人如何凄惨狼狈。”

        “狼狈。狼狈极了!”悉伐哈哈大笑,“您要觉得惨得还不过瘾。您说怎么办,老夫准教他顺了您的眼!”

        秦相冷冷一笑:“若是本相对待俘虏,那绝对是比老弟要狠的多。体无完肤什么的不过是开胃小菜。而且,还一定是在他那些小弟面前一道一道酷刑让他尝过来,您想想这台上生不如死,台下哭成一片,急作一团……多有趣!”

        “相爷高明!”悉伐笑着,心底却暗自惊心。这是自己会考虑的手段,但是他却不想和一个同自己有一样手段的人长久合作……不过好在,自己一向注重搜集这一类人的把柄,日后应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两人又大笑着喝了一通酒。

        “对了。本相带来的几个高手同本相说,这城里头来了许许多多江湖中人。”秦相漫不经心啜着酒,“看样子,后续还会更多啊。”

        悉伐沉吟着:“老夫略知一二,已经做好准备了。”

        “本相在你这儿,不会殃及池鱼吧?”

        “不会的。”悉伐淡淡一笑,“您放心。您毕竟是一国丞相。那些个土匪虽然行事乖张,可是不能伤及国家安定和根本,这一点还是有很大的自觉性的。您,就是这‘安定’和‘根本’。”

        “再者,要是伤了您,他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秦相点了点头:“也是。来来来,老弟咱接着对饮。”

        一直到下午时分,悉伐才引着秦相去了夜寒宫。

        莆一走进关着诗梦的囚笼,秦相的目光便被那玄铁支架吸引了过去,不由地嘿了一声,道了句“好家伙”。

        他仔细打量着委顿昏死在上头的诗梦,淡淡说了句:“你倒是仁慈啊,还以为真的有多惨不忍睹呢。”心中想得却是幸亏没把这人打得皮开肉绽,不然——恐怕这“礼物”就没法送出去了。

        诗梦的脑袋深深垂着,额前发凌乱地微微挡住了他的脸,使人看得不甚清晰。衣衫单薄褴褛,套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许多伤疤就这么若隐若现的展示在别人面前。手腕,腰腹和双足都被磨得血肉模糊,磨得最严重的地方已隐约见骨。他的双手指节隐隐发白。赤着的双足却似被冻得通红。

        他每无意识地轻轻咳一声,身子便不自主地轻轻抖一抖。

        秦相用两根手指抵在诗梦的下颚,轻轻挑起他的脸。诗梦脸色青白,嘴唇青紫,因长时间缺水,嘴唇多处发白皲裂,鲜血沁出,衬着脸色更加难看。

        “这么看着确实不太好看……”秦相转头去看了悉伐一眼,“他这是……中毒了吗?”

        “哈哈。不。是他冷。冻的。”悉伐看着诗梦,眼神阴鸷,笑容诡谲:“他醒了。”

        秦相顺势转回头看去。猝然对视上诗梦那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这年轻人的眸中有两道雪亮明澈的光影闪过,犹如飞出两把匕首直直向自己刺来,竟惊得不自觉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勉强站定,嗬了一声。

        “相爷。”悉伐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

        秦相立马挣脱来开,站定,再抬眸看向诗梦。诗梦因他猛然撤手,下巴没了支撑,不由地垂了一垂,勉力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淡淡然看着秦相。

        秦相瞥了一眼。此刻这双眼已经没有刚才那一下教人冷不丁吓一跳的犀利感觉了。疲倦的神色深处是一片温和清明、坚韧不屈。

        “诗梦。”

        诗梦咳了声,道:“是我。这位是……看着装,大人官阶甚高。”

        又咳了声,顿了顿道:“这腰带玉扣是蟒纹。依着我们的规定,这是丞相才允许有的待遇。”

        “草民见过秦相。”诗梦微微一颔首,抬头时,不自觉地又咳了咳。

        秦相禁不住有些喜笑颜开:“诗盟主好眼神。”

        悉伐乍一听到秦相喊“诗盟主”三个字,心骤然一紧,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难为……咳咳咳……丞相大人为诗某屈尊前来……咳咳咳。”诗梦微微喘息半晌。

        秦相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本相是为你而来?”

        诗梦突然轻笑出声,眉目竟变得甚是好看:“这破地方除了大一点,要啥没啥。您一国丞相……闲的没事来此处找乐子?咳咳咳咳咳……那得是同悉教主的关系……”

        “有多好啊!”他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秦相忽地心头一凛,盯着他的脸很久,猛然道:“诗盟主面目好熟悉。莫非是故人归来?”

        “故人……”诗梦面露迷茫之色,停了停,自嘲一笑,“哪来的故人?相爷是‘居庙堂之高’,草民呢,是‘处江湖之远’。譬如横纵双线,也仅有如今这一点交集罢了。”

        秦相又端详许久,淡淡道:“是有几分像。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好了,悉教主,放人吧。”

        “什,什么?”悉伐面色沉了沉,“放人?相爷,这不是老夫想拂了你的意,而是——江湖之事,相爷还是不要插手了吧。”

        秦相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淡淡一拢双手:“本相何曾想搅浑水。不是我要讨人。是——”

        他向着虚空抬手抱拳:“是陛下邀请诗盟主赴宴。“

        “什,什么?”

        秦相看着诗梦微微一笑:“陛下好奇于诗盟主的霁月剑法,想趁着静妃生辰,请诗盟主赴宴,全了他的好奇之心。拂了我的意自然没什么。只是抗旨不遵……”

        悉伐又气又怒。他按捺下脾气,堆笑道:“相爷稍后,诗盟主如此出去倒不好看。况且——陛下既然有这意思,老夫也有相似的好玩意儿能献上去。相爷也是知道的,他这样可未必能够献技不是?”

        秦相被他说得有些心动。

        诗梦听着,心暗暗往下沉,暗忖:此番看来……我只能赌这个老狐狸不想只交好一方,一定想两头好处都收……这时候要是有个人帮我一把……

        他正这么想着,忽见一个弟子慌慌张张跑来,跪下道:“下面一大群人打上来,要教主放,放人!”

        “什么!”

        秦相沉吟不语,只淡淡道:“看吧,不光是陛下要。还有人也惦念着呢!”

        “那些个宵小有本事就来试试。”悉伐恼道。

        那弟子吞吞吐吐似乎还有话说:“四祭司已经全部前去迎敌了。只是那些人嚷嚷着,秦相代表皇家来邀请诗盟主,您要不放人,他们便去告御状!这事儿,恐怕已经不止是江湖,而连城内百姓也全知道了。”

        “连说书先生都候在附近……等,等着新素材呢……”那小弟子勉强忍着笑说完了。

        诗梦长长舒了口气。

        秦相甚是诧异,嘿了声:“百姓可真有想象力。不过,诶,你这年轻人,先去同那些人说说,本相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引荐了诗盟主,你们可别鲁莽,坏了你们盟主的形象。”

        那小弟子就是追风。

        追风立马道:“是。”

        不一会儿追风便回来报告事情完成了,大家虽然还在骚动,不过,都暂时安静下来,呈观望之势。

        “老弟,这事儿,我替你摆平。现在有官家出了面,没事儿还是不要起冲突了吧。”秦相微微笑道。

        身后传来诗梦的一阵轻咳:“我正道自来是守王法的。不给相爷和陛下添麻烦了。我露了面,带他们一同退去。也多谢相爷美意。”

        诗梦软硬兼施,意思很明白,感谢归感谢,空头支票是不作数的。

        “老弟呢?”秦相问道。

        悉伐强压怒气:“咱先出了这地方吧。老夫让弟子把这后续事情处理一下。”

        秦相眼珠一转,明白悉伐的意思——放人可以。恐怕,少不得要留点后招在诗梦身上。眼下自己这个人情已经“卖”给了诗梦,前头拼杀的莽夫都知道了自己在帮着他们“出力”,现在再暗暗帮一帮悉伐,“卖”第二个人情也不错。诗梦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诗盟主伤得不算太重。悉教主看着处理处理也就是了。别拖太久啊。”他加重了“处理”二字。

        悉伐眼睛一亮,嘴角漫上喜悦之色:“是。”

        他踢了踢追风,阴恻恻一笑:“好好处理一下我们的诗盟主,以后别耍小聪明了。”

        “是是是。”追风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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