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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上阳宫


  对于张全义的请降,李晔未做答复。
  投不投降是张全义的自由,杀不杀他是李晔的自由。
  七月二十三,月明星稀。
  李文博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独轮车上,身上盖了好几层毯子,大脑还是空白的,  看着漫天的繁星,恍若隔世,过了许久,李文博才清醒过来。
  过了一遍昏迷前的记忆,忽然想起打赢严敬武之后好像还有要重要的事请要做,于是猛地坐了起来,推车小兵猛地一怔,继而又惊又喜地喊道:“世子没死透,  李都头醒了!”
  李文博摇了摇昏沉的脑袋,  随口应了一声,那名小兵便兴奋地大喊起来:“李都头醒了,李都头醒了!”
  “世子醒了!”
  “世子殿下活过来了!”
  所部士兵一个接一个,兴奋的声音接连响起。
  火光照耀下,每个士兵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世子殿下带着五百敢战士当先冲杀,先是在叛军的埋伏前救下了大伙儿,然后又以一敌十奋力与叛军死战,奇迹般地替大伙儿守住了生门,这等英雄豪杰,谁不佩服爱戴?
  推独轮车的小兵尤其自豪,一副王有胜神情。
  当时李文博倒下的时候,很多老兵就说他不行了,但是这个小兵却一口咬定,说世子肯定能活过来,  当时那些老兵还笑他,现在好了,  应了他的话,  李文博果然活过来了。
  李文博醒来之后,很快有一骑赶了上来,李文博定睛一看,却是五哥李锐,李锐关切道:“十三弟,伤好些了吗?”
  李文博指着骨折的左手,看着胸膛上的七处刀伤,惨笑道:“还好,不碍事,疼是疼,不过伤不了命。”
  顿了顿,李文博问道:“刘濯和王士常他们怎么样?”
  李锐叹了口气,道:“刘濯没有大碍,只是王士常和赵诚,唉,王士常身中二十六箭,六天前的晚上殉国了,赵诚被开了瓢,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沉默了一会,  李文博又问道:“曹判官、苏书记、梁参军他们呢?”
  李锐叹了一口气,  道:“曹判官染上了瘟疫,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他拖着一口气,就是想知道你还能不能活,梁丰被兵部以判事不力召回长安了,此去多半是有去无回。”
  “苏书记,前天来的消息,他已经在洛阳殉国,庞司马还好,断了一条腿,命是保住了,不过以后也上不了战场了。”
  李文博大惊,追问道:“高参谋呢?”
  “高姑娘她……”
  李锐摇了摇头,艰难道:“顾监军在慈间集殉国了,顾弘文很不高兴,她为了救你,上报行营为你替顶罪,四天前被中尉府召回论罪了,顾弘文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
  李文博失声道:“死了?”
  “被贬了,去武汉参谋部任职,下个月就走。”
  顾弘文的弟弟顾弘远是左神策军奋威都的监军,跟李文博很合得来,这回在洛阳殉国,顾弘文非常不高兴,跪在李晔面前哭,说李文博害死了他弟弟,李晔果然起了疑心。
  派人到前线调查,准备逮办李文博,当时李文博正在昏迷,奋威军参谋高颍便站出来当了替罪羊。
  李文博长叹一声,想起了高颍去年从武学参谋科毕业时来军中报道的场景,想起高颍赠剑于他,高颍数次在兵部为他仗义执言的场景,李文博还历历在目,当下不禁双目微湿。
  从陕县出征,一直打到洛阳,八百里路,李文博统率的奋威军损失惨重,三千将士折损近七成,校尉以上军官战死四十六人,随军文官死了大半,兵马使李文博重伤濒死。
  这么惨重的伤亡,难怪兵部、枢密院、中尉府都很不满,李文博很后悔,不该为了争功孤军冒进,不然也不会中埋伏,想到战死的将士,李文博垂泪不止。
  等他发泄完了,李锐道:“赵诚就快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你……”
  李文博随即挣扎着站了起来,杵着木棍道:“走!”
  他匆匆走到队伍中间的一辆独轮车面前,幸存将士都在了,赵诚躺在独轮车上,血淋淋的脑袋上缠着绷带。
  脸色苍白,毫无人色,气若游丝。
  李文博走上去,握住赵诚的手:“长章我弟,我来了。”
  赵诚见了李文博,嘴角微微一咧,算是一个笑容了。
  “世子殿下……终于,咳咳,终于等到你了!”
  李文博握住赵诚的手腕,见他脉搏微弱至极,就知道无力回天了:“长章我弟,有什么话就说罢,文博听着。”
  “世子,跟你打仗……赵诚……不悔。”
  这是赵诚的第一句话,李文博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长章,在天上……咳咳,在天上,看世子跟大总管收复洛阳!”
  李文博泪如雨下,再点头,赵诚张大了嘴,不断的吸气吐气,终于攒够了说第三句话的力气。
  “长章的妻儿和七十老父,就交给世子了,我爹……爱吃羊肉,劳烦世子……”
  他紧紧攥着李文博的手,却怎么也说不出最后几个字。
  忽然,他的手一松。
  整个人完全不动了,双眼望着漫天繁星,李文博怆然大哭,依然点了点头,伸手将他的双眼轻轻合上。
  在场将士,无不双目通红。
  李锐向来阴冷,此时却也眼眶泛红。
  赵诚是万年县人士,武学步兵科第六期毕业,毕业之后被兵部分配到左神策军奋威都出任宪兵队校尉,当日大战李文博陷入重围,赵诚拼死营救,这才把李文博抢了出来。
  片刻之后,四千多将士继续上路,赵诚还是在独轮车上,李文博把绳子套在肩上,亲自拉车。
  待我回家!带我回家。代我回家……
  “老弟,坐稳了。”
  慈间集会战后,伤亡惨重的部队都接到了枢密院的命令,择日撤回长安休整,李文博部就是这些部队之一,一行人默默行进在官道上,皓月当空,漫天繁星,战争却不会停止。
  ……
  郑徽以张全义的名义起草了数十封书信,分别寄往洛阳行营和长安,官军攻势却丝毫没有减弱,杨晟接到信件只是一笑了之,没有李晔允许,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受降。
  七月二十六,官军进逼洛阳,驻师定鼎门十里外。
  四面楚歌,张全义终于放弃了所有幻想。
  是夜,官军发起土工作业,打算用雷管爆破定鼎门,钟灵雪劝阻杨晟道:“洛阳是我朝东京,玄皇帝和则天大圣皇帝曾在这里久居,贸然炸毁定鼎门,恐怕会留骂名於青史。”
  杨晟认为很有道理,于是下令停止作业,改用投石机掷火油烧城,钟灵雪又劝阻道:“洛阳皇宫虽然遭于兵祸,但宫殿根本旧址还在,如果不小心烧了上阳宫,也会留骂名啊。”
  杨晟虽然是个武夫,却一向好文,素来以文官自居。
  为免遗臭万年,杨晟撤销命令。
  听着城外和定鼎门一带的震天喊杀声,张全义只是哀声长叹,徘徊庭院中,故作不良计。
  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大半个时辰,张全义回到家去,上堂叩拜母亲刘氏道:“今晚大风,十面埋伏,儿死期将至,所以故作不良计,儿不孝,不能尽孝了,愿母亲四体康直!”
  刘氏已是八十高寿,双目失明,听到这些话,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伸手摩挲着张全义的脸干嚎,让儿子赶紧逃命,或者把她交给官军顶罪,看看能不能让皇帝赦免儿子。
  张全义说不出话,五体投地拜了三拜。
  “按照唐律,母亲不会有事的,不孝子这就走了!”
  嚎啕声在身后响起,失明的八十老母摔倒在地上,张全义只能强忍自己不回头,独自返回节帅府,张全义一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不接见任何文官武将,书记黄云苦劝无果。
  官军打破夏门,丁封急告张全义,张全义在房中饮酒,长叹道:“我的老百姓要遭殃了啊……”
  家僮周安劝张全义投降,率文武百官出城,肉袒牵羊跪迎官军入洛,被张全义一刀砍死,杀死周安之后,张全义去见了袁氏、朱氏、王氏和七个儿女,简单叮嘱了张继祚几句,之后张全义命牙将鲁通带长子张继祚出去躲避。
  然后转身对幕府参谋丁封说道:“我事历黄巢、诸葛爽、李克用、朱温,跟李罕之也有渊源,负国叛君,朝廷是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我不会投降,但你们没有大罪,朝廷会放过你们的,等我死了,你就带着文武百官和继祚到定鼎门跪迎官军入洛吧,继祚不知道肉袒牵羊礼怎么行,丁参谋记得教一下。”
  丁封怆然大哭,哽咽领命。
  说罢看向黄云和郑徽:“二位是洛阳高臣,等我死了,就不要再组织兵马抵挡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德行,当初跟李罕之共事的时候把老百姓害苦了,如果此时再因为我牵连百姓被官军屠杀泄愤,我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我能为各位和洛阳军民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黄云泪如雨下,说不出来一句话。
  “好了,都走吧,感谢各位多来年的精诚合作。”
  ……
  等众人退出节帅府,张全义哭着对朱氏说道:“你是一镇主母,理应自尽死节,如果被官军俘获,李茂贞、王建、韩建、周岳、杜洪这些人的妻妾就是被凌辱的先例啊。”
  朱氏夫人哭着说道:“我嫁给你十七年,你没有听过我一句话,不跟黄巢造反,不随诸葛爽复叛朝廷,早些与李罕之断交,怎么会有今日,现在你让我死,我怎么敢不死?”
  说罢抱着八岁的小儿子,哭泣道:“今日母子分离,黄泉路上能否重逢已是未知,走过万里黄泉路,进了枉死城,过了三生石,走上望乡台,娘只要你来生莫要投生官宦家!”
  小儿子嚎啕大哭,死死抱住母亲不松手,朱氏狠下心,一把推开小儿子,解带吊死在卧室的房梁上。
  张全义转身看向袁氏和王氏,以袖掩面道:“你们也随她去罢……”
  袁氏夫人哭着拜别一对儿女,拂袖走进了卧室。
  王氏夫人揽起裙子,抱着石头哭着跳进了院子中间的池塘,三位夫人自杀后,张全义叫来了十九岁的女儿张露焉,流泪大哭道:“你为什么要投生到藩镇家啊!”
  “你是家中长姐,不能为娼为妓!”
  说完以袖掩面遮脸,一剑刺死了张露焉,之后张全义勒死了次女张云,命令牙兵去催促媳妇齐氏自尽,齐氏隔帘对张全义拜了三拜,留下两岁大的儿子,撞死在了假山上。
  是夜丑时末,官军从定鼎门杀入洛阳。
  张全义手持横刀与数百牙兵骑马奔赴上阳宫,神策军蜂拥而来,再跑到应天门,牙将罗纯已经自刎五凤楼,张全义又转向建春门,建春门守军已经溃散,大门深锁,不得入宫。
  二十八日凌晨,洛阳大火四起。
  爆炸声此起彼伏,滚滚黑烟直冲云霄,火光映红天空。
  杀红眼的官兵看到人就杀,看到疑似叛军的男人,不由分说就是一刀,被官军俘虏的河阳牙兵被绑住双手押到街道中间成排跪下斩首,街上人头密密麻麻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血水混着雨水流着,城中哭声大作,溃兵和老百姓四散逃命,张全义蹲在五凤楼上,身体不住颤抖。
  这样的事,自己干过,朱温干过,李罕之干过,李克用也干过,把老百姓抓到碾子上碾成肉末然后用盐腌制成肉饼的景象他也见过,李罕之当面给他表演,他没有制止。
  把女人放到蒸笼里蒸熟,然后用刀切开,拿黄豆酱蘸着吃的场景他也见过,李罕之曾经这样宴请他,他也尝试了一下,感觉还不错,他不会这样做,他也不会干涉别人这样做。
  把一个女人绑在院子里,每天割一块新鲜肉拿来煮着吃的景象他也见过,孙儒离开洛阳的前后,洛阳附近到处都是这样的木桩,木桩上是被绳子绑住的白骨,头发还长在头上。
  ……
  张全义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朝上阳宫走去。
  说来也奇怪,大雨在官军行营文武百官入洛之后就停了,阳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照得洛阳皇宫金碧辉煌,洛阳内外响起了山呼海啸的的呼喊声:“万岁!万岁!万岁!”
  张全义来到了贞观殿,站在洛阳最高处东望,各处城楼都已经插上了黄龙大旗,洛阳文武百官跪在应天门前,都跟着官兵附和高呼万岁,大儿子张继祚肉袒牵羊插表跪在地上。
  “儿郎们,我……先去了,尔等善自为计!”
  贞观殿廊檐下,两百牙兵转过身去,张全义一声长叹。
  解下腰带,抓住一头往梁上一缠。
  ……
  公元892年7月28日,张全义在上阳宫贞观殿自缢,时年四十,死前光着双脚,身边仅有衙内鲁通和侄子张天仲陪同,张全义在吊死前留下遗书:“我事历巢爽用温,为尚书三年,为刺史三年,为都头三年,主政洛阳六年,德薄躬浅,上犯天条,下逆民心,致秦兵直逼东京,无颜面对天下,赤脚黑发覆面,悬首贞观,任人鞭尸,勿伤百姓一家。”
  庶长子张隐自焚望鹤楼,侄子张天仲自刎上阳宫,衙内兵马使鲁通抱石跳水自杀,两百牙兵皆自戕追随故主。
  七月二十九日,张全义尸体被发现,陕虢大总管杨晟下令将张全义尸首移出上阳宫,吊在云龙门曝尸示众,黄云等哭拜官员十三人,郑徽等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他者皆睥睨过之。
  八月初三,洛阳百姓把他跟朱氏夫人合葬在夏门外。
  初七,大明宫有旨。敕令洛阳行营,将张全义、朱氏、袁氏、王氏合墓移葬烟溪水。
  ……
  初五,官军在夹马坊逮捕了藏匿在民间的衙内林时平。
  “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我投降!”林时平毫不犹豫放下兵器,抱头蹲在地上道:“你们人多,我打不过。”
  对面的将军安安静静坐着,貌似假寐。
  部下士兵一个个龙精虎猛,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我也没几个兵,郑判官说我有一千人,那是他假的,我最多就几十号人,本想着等你们停止搜查之后出城,结果,唉,我这些部下不是牙兵,打仗不行,吃饭一个比一个强,跟着我也就图个活路,你们网开一面,给他们一条活路罢。”
  “我林时平,自认不是现世宝。”
  “可是啊,天意始终没站在我这边。”
  “以前跟王仙芝造反,王仙芝没了,后来跟崔绍打黄巢,崔瑾也没了,再跟黄巢造反,狗日的,黄巢又没了,后来投靠诸葛爽,诸葛爽没了,再跟着张全义,张全义也没了。”
  “横竖一条贱命,你们看着办罢!”林时平干脆不再理会满屋子的官兵,端着碗里剩下的残羹冷饭,自个儿吃了起来。
  黑衣人哂笑道:“你原本是不是还想着投靠朱温?”
  “跟他?哈哈哈!瞎了眼才跟他!”
  林时平破罐子破摔,大骂道:“老子这一身本事,若是有用武之地,怎么也是个侯爵,要不是朱温那个畜牲投靠朝廷,黄巢才不会输得那么快,我又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黑衣人笑道:“所以你是英雄未遇明主?”
  “那可不是?”
  “可是像你这么反复无常,也没有谁敢重用你罢?”
  “你说错了,不是我反复无常,是这混账的世道太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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