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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博弈


  如今看来,也是个满肚子算计的麻烦家伙,竟然投靠了裴家。

  “圣人以前也聊过群臣,不是早对李巨川有过评价么?有才少智缺德,姐姐不得不防啊。”

  “防什么?”

  何芳莺眉头高锁。

  “我非鱼,安知鱼之乐?”宠颜叹气,道:“只能说此辈能被圣人重用,定然是有本事的,现在做了齐王的幕僚,多半成竹在胸,不妨设计杀之。”

  “嗯……”

  何芳莺沉吟,话锋一转,吩咐内侍省女御—中车府令钟灵雪道:“召南省北门诸官明日会议神龙殿。”

  “是。”

  望着床上半死不活的皇帝,何芳莺眼眶一红,抬头望天,强迫热泪不流出来。寿王啊寿王,你倒是睁开眼,教教你的皇后啊。你明明知道的,我不擅长,也不喜欢这些事情……

  ……

  ……

  “哈哈哈!荒唐!”

  顾弘文忍不住大笑起来:“当今盛世,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南衙想杀我?再说了,禁宫内外全是我的人马,王抟又不糊涂,怎么会来打我的主意?宰相们识趣,我做个梁守谦也不是不可以。若是给脸不要脸,欲效郑注之辈,交通方臣引外兵入京,某也不是做不得仇士良!”

  眼见如此,张云飞唯有一叹,应和道:“军容英明。”

  ……

  次日,神龙殿再开。

  眼下皇宫大内已是风诡谲云,宰臣及文武百僚就在未央宫起居,来得很快,逐一落座。北衙各权宦都带着兵,一停二看三通过,边走边观察,直到日上三竿之际,方才到齐。王抟胸有成竹,不待众人开口,当先站了出来,提出应该立嫡长子德王为皇太子监国,方能解局。

  至于诛杀宦官,他并不着急。

  说完他留意了一下,各人对他的提议都有些吃惊。

  唯有御座上的皇后面色如常。

  这跟当年何其相似!

  看来圣人的心意果然还是舍不得皇后殿下……

  当下也不再废话,迎上数十双眼睛,开始侃侃而谈:“诸王当中,齐王后族强盛,裴家子弟遍布朝野。宪皇以郭家势大,本不意穆皇,乃王守澄、梁守谦、仇士良之辈,勾结郭家,强拥穆皇。元和先例在此,齐王焉得立?若主齐王,北司顾弘文之流,即是本朝仇士良!”

  说白了,还是担心中官凭借军权籍此控制新君操纵朝廷,甚至中官面训圣人种种不是的欺主之事重演。圣人被训还是小事,更要命的,是被当今圣人降服的宦官会再次坐大。穆宗以来,九代皇帝皆是中官拥立,这个很不好的糟粕传统,现在该修正了。

  王抟抓住时机,当即建议谒见德王。

  听到这番诛心之言,在场中官个个咬牙切齿。

  什么都没干就成了仇士良?

  “我辈仇士良?……”顾弘文冷冷一笑:“我等若是仇士良之辈,则王相公是郑注?神龙殿是甘露殿邪?”

  听到这话,在场南官个个变色,副宰相孙偓更是猛的一下站了起来:“欲试耶?”

  当年甘露殿政变第一波交锋的时候,南衙北司的各位长官先是在甘露殿外捉对单挑,并未调动兵马,文官没打赢,皇帝被宦官按进轿子里抢走了。孙偓这话,有点意思。再看南衙各人,有人已经撸好袖子摘下了帽子……

  飞龙使褚熊见状,提醒道:“军容勿复再言!”

  “立长固善,但……”

  何芳莺沉吟未决,没有理会双方的争吵。

  顾弘文闻此反倒心里一松。

  他刚得势的时候,有次因为给圣人送美女被何芳莺派人敲了闷棍,讨朱温的时候因为打了宗室嗣子李文博几鞭子,被仪王府郡主告到了宫里,虽然圣人没有说什么,何芳莺当时却很不高兴。也因此种种恩怨,顾弘文一直怀疑何芳莺对他有杀意。如今南衙主动提出拥立德王,皇后反倒迟疑了,正说明了皇后本无此意,德王属于因为长子身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样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了,毕竟圣人还没断气……

  见皇后迟疑不决,宰相执政事笔王溥再请道:“自古君王废立,无非嫡长贤篡四者。以隋炀帝观之,贤不贤是可以装出来的。再说嫡长,楚国夫人所出亦是嫡子,除去鸳鸯院孽种无算,圣人嫡子不下十位,因此唯有立长以绝歹徒窥伺。从龙之功,不但北司中官,谁不贪图?”

  “今圣人疾大渐而东宫未立,人心惶惶,臣请殿下当机立断,付大宝于德王,以镇社稷,切勿迟疑,以成不可逆转之局面。否则,各地外臣听说中官操纵废立乱国,恐有不测!”

  “这……”

  何芳莺似乎触动了。

  什么不测,不就是召外兵入京诛杀宦官么?

  为了打击北司,连何进故事都不鉴……

  何芳莺心里其实很清楚,如果中官的代言人齐王不能上位,甘露殿故事重演只是时间问题。

  “臣有异议。”

  女御上党郡夫人封宠颜忽然站了起来。

  “殿下,既然北司意主齐王,南衙心在皇长子。立齐则宰臣不安,恐外戚中官势大,立德则中官恐惧,畏南衙发难,性命不保。或可二者皆不立,效仿大中故事,以南衙北司诸官,票取圣人其他嫡子。得中立之君,使双方安心,近日禁军调动频繁,北司中尉公然以卒入玄武门,欲行何事?南衙谋引外兵入京,动机未知,何来忠心?贰者皆有私!如此便票定东宫!”

  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女御,给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武皇驾崩后,南衙北司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双方妥协,立了一个身世清白的光王。

  “就是你们这些穷酸士人……”

  封宠颜说完,双方大佬都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得失利弊。

  “辉王慎皇后正宫嫡出,久历地方县令判官太守观察使至一道租庸盐铁发运,且气象神俊,有威仪。攻书好文,尊礼大臣,有大家风,中外称之,殿下可更为我思之。”宠颜见何芳莺迟迟不决,就直接提出了何芳莺的次子。这一说,宰相们也抬起了头,辉王作为确实青白。

  一直被圣人撵在地方当官,无论是南衙还是北司都无甚交往。

  本着凡是南衙赞成的都要反对的原则,御马监秉笔高克礼淡淡道:“圣人清醒之时,议及储君未尝说辉王。又使辉王出镇地方,凡十三年。以圣人做法观之,料无辉王意,须再议。”

  高克礼常伴李晔左右,再熟悉皇帝不过。

  王溥突然道:“圣人左右有将反者!”

  众人都吓了一跳,何方莺矍然,冷脸斥道:“谁?”

  溥指弘文。

  顾弘文怒不可遏,猛然起身:“臣岂负圣君者?”

  王溥不惧,立即反击道:“弘文,圣人家奴,操弄宫廷政治,广树不逞皆姓顾,非反邪?”顾弘文呵斥道:“欲收士心辅天子。”何芳莺问道:“诚欲收士心,胡不假李姓乎?”

  顾弘文无语以对。

  “北司张口闭口文臣误国,我倒想请教军容,朝廷奋发至今,到底是谁的功劳?是你们这些专典内外禁军的宦官,是十年前那些目无天子的骄兵悍卒,还是我们这些只会空谈的文臣?尔等若真是忠心,为何当初不随我等共主德王,而是坐看宫廷乱斗,欲趁机攫利?”

  北司诸官气得回不了话。

  事实证明,纵然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却依然不如宰相们的辩才。北官只恨不能现在就将士卒召进来,将这些宰臣全都抓起来,有一个算一个,全扔到牢里去,看他们还怎么逞能!

  “行行行,你们南衙最能干!”

  顾弘文正要走人,随后听见御座上传来回复:“立储关系重大,不可轻易定论,既然诸位官人意见不一,那就改日再议。或许圣人最近还会醒过来,届时当有定夺。”

  皇后殿下耐心倒是好,居然还要再议……

  话说回来,皇后在自己失势的时候不下定论,便是在偏袒自己。

  顾弘文心领神会,第一个回礼。

  ……

  王溥出殿时,依稀见阶前一人向他示意。

  他又驻足看了一眼,是圣人女御上党郡夫人封宠颜。

  王溥,很快便明白了其中意味。

  他改变路线,未出紫微门,沿宫墙折向长留殿。

  ……

  不久,皇后乘辇来。

  “殿下。”

  被主动召见的王溥也不着急,随队伍入殿后,便耐心站在一边,等待皇后问话。

  “相公,坐。”

  何芳莺招呼王溥坐下,自己却没入座。

  思考问题的时候,她喜欢缓慢地有节奏的踱着步子。

  “官家曾说,权力的交接是博弈,如果没有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结果,立储亦无用。在本宫看来,至少在我朝,已有无数血淋淋的故事证明,这句话很对。德王是我儿,齐王亦我儿,圣人诸子,皆我儿。只要对大唐有利,认可并且会继续推行官家的新政,避免流血,哪位亲王都可以提名。若齐王有德,可以善待兄弟姐妹,符合我的要求,立齐王也不是不行。”

  再者,官家靖国不易,天下承平也不久,南衙议论尽诛宦官,此非国之福……”

  “殿下!”

  忽闻这般惊人言论,王溥再难保持克制:“此举不妥!殿下不要被蒙骗了,宦官若是真的忠心,又怎会握着岐、泾、华、北、飞龙、九仙、大盈诸兵不松手?还广收义子,当初杨复恭在的时候,杨家就有六百宅外郎,顾弘文之辈虽不如此,亦相去不远,这不正是他们包藏祸心培植个人势力的证据么?北司已然把持了禁军,再让他们得了新君,后果不堪设想……”

  何芳莺摆了摆手,示意王溥先别插话。

  “不立齐王当然也可以,但谁保证裴夫人一党的性命?不能保证,裴党便不会罢手,顾弘文是齐王大伴,裴夫人之弟裴进掌虎贲,裴枢是广南西道处置观察使,裴贽……势力并不小,现在圣人还在,自然不敢妄动。圣人一旦驾崩,就难说了。依本宫看,除非齐王暴薨……”

  人死了,还争什么?

  “齐王暴薨?”

  王溥又是一惊。

  好在他本是聪明人,旋即便明白了何芳莺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王溥心下很明白:“只是眼下齐王宅被顾弘文的甲兵围得密不透风,虽欲有所作为,却寸步难迈,只有将齐王骗出来,才有施展空间……殿下深谋远虑,远非臣等能及。不过,还容臣回去报与诸位同僚商议,看看具体怎么才能做周全,至于诛宦官一事……”

  何芳莺学着李晔以前跟宰相奏对的样子,淡淡道:“官人过誉了。眼下朝野诡动,我虽欲和平主事,但不流血的皇位更迭,又谈何容易。往后还得仰仗宰臣多献计策,为国出力。至于宦官,本宫还是那句话。一则反迹未显,名不正言不顺。二则宦官势大,非召外兵不可图,但外兵难制。三则杀戮过甚,非国之福。若官家清醒,当驳此议,所以本宫不能答应。”

  “臣定当肝脑涂地,图报圣恩之万一。”

  王溥躬身肃立。

  此时他也冷静下来了,又思索一番后,道:“那……储君到底立谁?”

  “我儿辉王。”

  “适才南臣与北官反复争吵,我亦在廷议上犹豫再三,反倒能消除中人顾虑。”

  何芳莺分析后又嘱托道:“待齐王归西,宰臣当率文武白僚谒见辉王,以定东宫。此事我从未与人提起,想必官人也能体察。”

  “殿下放心,臣晓得厉害,绝不会再向小人说起。”

  王溥听出来了皇后话里的意思,保证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一阵自豪。皇后从未与旁人说起这些,却单透露给了他,不正是圣人对他的信任与器重么……

  何芳莺又道:“今日我召你来,还有一件事要托付。”

  “请示下,臣自当效力。”

  “请政事堂与内阁会议请旨贬裴夫人党羽,本宫自盖大宝以证……”

  “此事不难,就是翰林院,还希望殿下予以通白。”

  “可。”

  何芳莺不再多说,令王溥出宫。

  ……

  是夜,神龙殿。

  李晔缓缓睁开了眼睛,大殿空无一人。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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