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炎炎知秋

1992，农历壬申年春。沈家老太太在厂子里看上了一个姑娘。

        姑娘姓鞠，是老鞠家的五闺女。老曲家是外来户，不是本地的。鞠家五闺女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一米六几，彼时五官单薄，尚看不出四五十岁后的风韵。最大的优点是心善、能干。

        沈家老太太看上她这一点，日日来到厂子说合，想让鞠家五闺女做自己的二儿媳妇。这沈家二儿子，比鞠家五闺女大两岁，年25，白净瘦溜，有点文化但也不高，问题是性格古怪。

        奈何鞠家五闺女看不上沈家二儿子，沈家二儿子也不喜欢鞠家五闺女。鞠家父母也没看上沈家二儿子。但都敌不过沈家老太太能言善道，日日去夜夜去，厂子找家里堵，就是认定了这个鞠家五闺女。从春天耗到夏天，老鞠家一寻思，自己家也是外来户，能跟本地结个亲倒也没什么坏处。看着王家老太太这个坚持不懈的劲儿，鞠家父母感慨不妨就让闺女试试，佐不过那个年代也能离婚了。鞋只有试了才知道合不合脚。

        于是在这一年的秋天，鞠家五闺女和沈家二儿子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两家都很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算命的说是个男孩，医生检查完也说是个男孩，邻里街坊看了肚子也说是个男孩。于是沈家二儿子按着对男孩的期待给起了个名字。名字叫什么，也不重要，都只是代号。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的一生都在她性格古怪的父亲影响下，生活着。

        1994，农历甲戌年九月初三，沈二出生了。沈二的父亲是沈家二儿子，她是沈家排行老二的孙女。她刚出生的时候，上面只有个堂姐。到沈二四岁的时候，沈家大儿子生了二胎，是个儿子也就是沈二的堂弟。到沈二五岁的时候，沈家三儿子生了个闺女，也就是沈二的堂妹。

        沈二从小在堂姐的背上长大，家里堂姐抱着自己的照片就有3张，襁褓里的，一两岁的。堂姐背着沈二走在街上，邻居来打招呼，沈二也学着咿呀的伸手。2岁的沈二也还不会说话，沈家老太太很着急，怀疑她孙女是个哑巴。找了个老中医看，也没看出什么。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忍不住了，抱起沈二就要往医院去检查，刚跨出大门，沈二争气的喊了一句“奶奶”。把老太太高兴的笑着说“叫奶奶好，活到老”。打那以后，老太太就格外疼爱这个二孙女。

        2002，农历壬午年，沈二的父母离婚了。沈家二儿子和鞠家五闺女的婚姻注定是失败的，潦草的。其二人没有感情基础，婚前也不熟络，并且还互相都不太待见。完全是父母之命才促成的姻缘，而这姻缘改变了沈家二儿子的后半生，反倒是对鞠家五闺女没什么影响。

        由于婚前的不了解，导致这俩人婚后经常因为芝麻大点的事情争吵、甚至是动手打起来。鞠家五闺女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当然打不过沈家二儿子。镇子里都在传，鞠家五闺女和别的男的眉来眼去，勾三搭四。却没人传沈家二儿子的情人怀孕堕胎。在鞠家五闺女前，沈家二儿子有自己的相好，因为父母之命，他们没能走到一起。那个相好的据沈家二儿子自己说，一米七几大高个，白净漂亮，内秀，给自己怀了个儿子。对，他很确定对方怀的是儿子。所以沈二在自己这个小家里排名也是按老二算的，因为她上头还应当有个哥哥的。

        这一年，沈二的父母对彼此都忍无可忍，沈家老太太不知怎么变了性，也一直撺掇儿子和鞠家五闺女离婚。讲话“娘再给你找个黄花大闺女”。就这样，沈家二儿子和鞠家五闺女到当地管辖的法院诉讼离婚。起先，沈二的抚养权是要给母亲的，在沈老太太的据理力争下，抚养权落到沈家。

        那一天，上小学二年级的沈二放学回奶奶家，就得知“你妈不要你了”。沈老太太的原话是，沈二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不要孩子，再也不回来。沈二不懂什么叫离婚，也不懂什么叫妈妈不要自己。她每天放学后照常会到火车道去等妈妈下班回来接她。一等就是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沈二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去哪了。自己已经在奶奶家住了七天了，爸爸和妈妈谁也不来接。耳边只有奶奶那句“你妈不要你了”。沈二很生气，她想，妈妈不要自己，那自己也不要妈妈了。

        2004，农历甲申年。沈二放学回到奶奶家，家里没人。把书包放下，倒杯水喝。等到作业写完，肚子已经要哭了。隔壁屋里爷爷还没回来，沈二摸了摸院子里那颗柿子树，想起今天语文课上老师新教的词语，映着此情此景还真是叫做一个心有余力不足了。

        正踌躇着，门外有人喊自己。一撇头，看见门缝里伸进一只手，大门一开，原来是大妈。“二哒，走上那院去。你爷爷跟你奶奶也跟那呢，你爸也回来了。”沈二一听爸爸回来了，眼里有了神采。从树腰上跳下来，几步跑到门口，“大妈！我爸爸回来啦？！”来不及多想，也不想多等，沈二出了门就往隔壁院跑去，那是大爷的家。一进门，果然！就听着屋子里有不少人在说话，站在大爷家的门口，就能透过走廊看到屋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确实是自己父亲。

        众人见到沈二来了，都噤了声。还是她奶奶，沈家老太太先说话。“沈二，你过来。”身后大妈也追着来了，“小兔崽子跑的贼快你，我都追不上，这喘的我！”大妈拉着傻愣愣的沈二走到客座上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让沈二喊这个女人阿姨。沈二不太好意思，看着陌生的女人坐在自己爸爸身边，有些好奇，有些别扭，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情。

        “爷爷、奶奶、大爷。”沈二先转身跟自己的爷爷奶奶、大爷问好，才又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爸爸”还有好多问题，后面却都被她的父亲打断。

        这是沈二今年第二次见到父亲，上一次还是过年的时候，匆匆一眼，父亲就走了。说要加三天班呢。可是到了第四天，沈二却没有等来父亲。奶奶告诉她[你爸爸在城里上班，来回坐车很累，平常也都不回来。你就好好读书，你爸爸会供你上学的。别辜负大家对你的期待。]

        她想着，许久不见的父亲会说些什么，只见父亲的嘴巴一开一合，脸色一本正经的说道：“沈二，叫阿姨。“顺着父亲的眼光看过去，旁边坐着的陌生女人，正笑着一张脸对着沈二。她长得真好看啊，白白胖胖，穿的一身红裙子，带一条纱巾。眼睛大大的，嘴巴红红的。沈二很喜欢这个女人，听话的叫了一声”阿姨。“

        沈家老太把沈二拉到身旁，轻声说”乖孙女，你爸爸给你找个妈妈要不要？“沈二不太明白，妈妈是随便能找来一个吗？但是心里想着别的同学也都有妈妈，就自己没有。她又开心的点了点头，”嗯！我想要妈妈。“沈家老太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看了看自己的二儿子，最后看了看这个孙女。抬眼示意了一下大儿媳妇，起身拉着沈二就要往回走。”我那边还蒸着馒头，不跟这吃了。你们先聊，聊好了直接告诉我。“

        她大妈遂开口，”好嘞。小朱，你晚上就留家里吃饭你也看了孩子还小，不太懂。这事也不能急“

        听着身后大妈说的话，沈二云里雾里。回过头又看了看父亲，喊到”爸爸，您一会来不来跟我玩啊！我想放风筝去！“

        ”放什么风筝放风筝？人家春天放风筝应个景儿，你七八月放什么了？“沈家老太扯着沈二就往出走。她爷爷把水喝完，也起身回去。今天的这场见面，也就结束了。剩下她大爷大妈、父亲和那个女人在屋里不知道聊些什么。

        打那之后，沈二每每夜里睡不着就会想起爸爸给自己找妈妈的事情。她想着，将来自己也能依偎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喊着她妈妈。也能跟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喊着她妈妈。还能拉着这个妈妈去参加家长会，也能穿上妈妈买的新衣服。她确实很想穿上只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了，沈二的身体都是被别人穿剩下的衣服包裹着。就好像灵魂也被包裹着，不自由不自在。她不喜欢，但也要穿。奶奶说了，爸爸没给买衣服的钱，只能穿别人给的，这也叫做节俭。偶尔过年过节，到了沈二生日，奶奶也会买件新衣服、新鞋子。只不过都比较大，衣服大了点，鞋子也大了点。她想，也许这是一种神秘的仪式，可以促使自己快点长大。

        快点长大，就能回去和父亲一起住了。因为自己现在还太小了，不能给父亲分担，父亲也无暇顾及自己。等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和父亲和平共处。现在更好了，马上就能有一个新妈妈。沈二每天都会问奶奶，自己的新妈妈在哪？沈家老太看上去没那么高兴，总是呵斥她，想要把沈二要找新妈妈的热情扼杀。

        2006，农历丙戌年。沈二过生日那天很热闹，门外大爷家的狗叫了半晌，许是有别的狗抢食吃。大爷家养的狗也不爱呆在隔壁院子里，总往街上跑。长得很凶，不是咬狗就是吼人，这么多年了，沈二也还是怕那条狗。

        奶奶在门外不知道嚷些什么，沈二想出去看看，被朱阿姨拦住了。朱阿姨就是两年前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女人。这几年陆陆续续的，她也经常跟着父亲来看自己，偶尔也会独自给沈二买个吃的，买个学习本和签字笔。沈二的字写的不好看，朱阿姨会嫌弃，并且要求沈二重写。有一次，沈二写作文写到了晚上九点，平常这个点她已经数着窗户上的玻璃睡着了。这天晚上八点的时候，朱阿姨来了。沈老太和沈二都很意外，只见她拎了一袋水果，拿了几本练习册。落座后，和沈老太交谈一番，就看着沈二写作业。等作文写完，朱阿姨看字太差了，很生气。沈二也不敢说话，眼睁睁看着作业本被撕掉，朱阿姨是除了老师以外第二个要求自己写作业这么严格的人。沈二是有点怕的，就像学生骨子里怕老师一样，一物降一物吧。

        这厢沈二想出去看热闹，被朱阿姨拦下。“你别出去，你爸爸让我给你带了蛋糕，我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蛋糕坏了没法吃。你在这等着，我去再给你买一块。”

        一听能有蛋糕吃，沈二就来了精神，点头如捣蒜。瞅着朱阿姨出了门，自己又接着写作业。也是神了，朱阿姨一出去后，外面的吵嚷声就没了。可见是她的身形震慑住了那几只野狗，跑了。

        再过几天就是朱阿姨和父亲办事的日子。沈家老太自己准备了几个月，缝制了一套喜被。沈二也不知道自己能送什么礼物，感到沮丧。办事的那天，因为自己既没钱给，又没礼物，她很是不好意思。看着干爹干娘和两个干哥哥来祝贺，才笑了笑。父亲摆了十桌，来的人坐满了。沈二到的时候发现，爷爷奶奶都被挤的没地方，早早回家了。她自己谁也不认识，吃的也不香。在一片的爆竹声中，沈二看着父亲和朱阿姨相拥，看着他们敬酒，看着他们和来宾说笑。吃饱了，自己慢悠悠往回走，没走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是二哥。这个二哥虽然是认干亲来的，但却比亲哥还亲。二哥说，“怎么样丫头，咱爹结婚高兴不！”

        “高兴。”沈二笑了笑，听着二哥大舌头的话，心里感到一丝惆怅。二哥小时候掉井里，差点死了。被父亲救上来，俩家人就认了干亲。说来也巧，人了干亲发现干娘是自家大妈的亲妹子。正可谓亲上加亲了。就是可惜，二哥自那以后有了病根儿，说话总是大舌头。

        路边掉落的树叶还是绿的，跟课本上的金黄色不太一样，这个秋天来的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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