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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折光1-2


缭绕的流光从校场四面升腾而起,朝中央开散而来,像是林中烟雾弥漫,叫人逐渐看不清方向。

        乌沿与沉画自然感知到这一变化,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要动的意思,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眼前的情形是为了考核,而考核的任务目标尚未出现。

        看来我们还是有默契的,乌沿淡淡道。

        你可曾申诉过?沉画颔首,不置可否,继续追问乌沿外婆的案子。

        乌沿皱眉,横纹深嵌,眼里闪过一丝哀恸:当然,击鼓鸣冤,越级上告,受了刑,然后“沦为”刁民后代、不肖子孙、疯癫之人、诬告之徒。

        给你定了四大罪名?沉画从冤案中走来,自然知道那些人会如何构陷受害之人,她道:想来他们定是给出了极其无耻的“解释”罢?

        是啊,我外婆是个卒贩,而肇事凶手从事正经行当,所以阿婆是“刁民”,我便成了刁民后代。卷宗上说阿婆竟然敢当街辱骂并打砸那仵作——朝廷官吏,而且还曾是东方医堂的医师,所以我外婆定是犯了癫症,我申诉之后,便被扣上了“疯癫”之名。府尹对敲登闻鼓的我动了刑,一番审问,最后说我“诬陷”长官,又要对我大刑伺候,想要屈打成招,叫我画押认罪,我当然抵死不从。

        我们受害了,申冤反获罪,这样的案子屡见不鲜。那些卷宗,若是摊开来看,简直是天大的嘲讽,直指他们的滥权与渎职。沉画义愤填膺,这与海兰的案子如出一辙:之所以是冤案,不就是因为卷宗被与肇事凶手同流合污的狗官给“盖棺定论”了么?他们就是靠如此手段将受害的惨案变成我们的冤案。

        人世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惨剧,每个惨剧都可能因为受害方的申诉沦为彻彻底底的冤案,可是这些事情并不能够上达天听,也没有人尽皆知的法子,我们不从又如何?正面抗争,想跟人渣缠斗,只会被害死得更快。

        就算有法子上达天听、人尽皆知,我们也会被他们污蔑为闹事者,我们明明被害了,却会因为鸣冤而被他们打压成这世间的“对立面”。沉画苦笑。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罪人”,乌沿接着道:最后那狗官命人强行按着我的手画押,认“罪”,然后只见他大笔一挥在案牒上签了他的大名——孙敬牛。我咆哮着嘶吼,我说我阿婆已然被气得殒命,非但连一像样的说法都不能替她讨回,尸骨未寒却还要背上这些“恶名”,连我也要背负一桩又一桩的所谓“罪行”,便是畜生也做不出此等歹毒阴险之事。那狗官竟说:大胆刁民,你有何证据表明你阿婆是被王仵作气死的,本官还说她是叫你这不肖子孙气死的!

        他们惯是如此打压申冤者。沉画这样评论,而后她想起一件事,随朱为莺一同将洛邑东方医堂江宁分号造势起来的、被吹捧为“大神医”的王海广——此前长羡告诉她,江宁的药毒,无论是敛财的续命丸还是害人的毒杀剂,都有此二人的经手。于是她问道:王仵作?可是出自那洛邑东方医堂的王氏“医”族?

        嗯,乌沿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果然不出所料,沉画想,洛邑王氏与朱氏勾结已久,他们的分号开到哪里,王氏的“神医”就跟到哪里,每时每刻都在借助身份害人敛财,并且为了掩盖罪行,不惜残害真正的良医,致使数家救济为民的医族遭受灭顶之灾。长羡给他们起了个名副其实的绰号:王害广。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沉画抬眸,隐去眼底的哀戚。

        良久沉默之后,乌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后来的事情,那语气就好像惨剧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那般:孙敬牛命人继续动用杀威棒,将我打得半死不活见我只剩一口气,不想我死在牢里,便命官差连夜把我抬到郊外

        所以后来,你被大司祭的人救回来,而后受控效忠于他?

        乌沿沉默了片刻,回道:有些人需要掌控,有些人不需要,比如我,就是要重返故土,亲手除恶。

        沉画看向乌沿,见他压抑着自己,于是抚慰道:我欣赏你的勇气,如果我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我可能也会让自己成为侠女,亲手除恶。

        乌沿也望向沉画,直视她的眼睛,只是短短一瞬,便洞察了她的心思:你想做更多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事实上,还不如一刀来得实际。因为,你为天下计,为天下死,可天下不见得承你的情,你的义,到最后,再被那群渣滓泼得满身污泥,尸身皆是脏水,于是黑白仍旧彻底颠倒,你,便是千古罪人!

        听乌沿如此说,沉画先是一愣,思索片刻,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她沉声道:无论是与伪善害人的贪恶之徒同归于尽,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想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只要他们一日坐拥权钱势,他们都有无数的法子颠倒是非,从古至今,被残害的忠良还少吗?今日之史家能为昔日之历史秉笔直书,却不得不对现实之黑暗三缄其口,历史不见得能还以作古之人所有公正的后世评价,但是我想,百年之后,今日的盖棺定论,亦将是他日的旧案重提。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已被害至此,伤残之躯,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声名?我们不染尘,不代表尘不染我们。

        说得好!乌沿忽地哈哈大笑,似是在释放胸中所有的不平,笑着笑着,他面色逐渐平静,随后又勾起嘴角:可你能够确定,你的信念能带着你硬抗重伤,去做你临死以前想做的那些事情吗?而且你要知道,一旦踏上此路,再无回头之余地,你将面临的,是更加可怕的阻力,更加残忍的迫害。

        你知我撑着这最后一口气是为了什么,所以你觉得,我虞沉画扛着重伤扛了这么久,像是能够轻易屈服恶的迫害的人吗?

        沉画没等乌沿回答,而是大义凛然继续道:我虞沉画若是屈服于残害我的败类恶势力,若是因为受害伤情严峻所带来的伤耻感而不愿陈情,若是因为肇事凶手伪善的身份而畏畏缩缩,若是因为包庇他们罪行的狗官人身胁迫而害怕胆颤,那才是对无辜与善良,良知与责任,深情与恩义的亵渎!我绝对不会屈服于害我至此的人间渣滓,但我愿意屈膝于任何拯救良善的力量。虽然绝望,乃至于无望,但我告诉自己,必须要相信,正义会迟来,但不会不到。

        好一个“不会不到”啊!乌沿叹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时候到了,你便行动?沉画突然有些惊讶,如此一来,乌沿随时都可能像脱缰了的野马那般单独行动,于是她连忙压低了声音反问:你确定,你的所思所想不会拂了大司祭的意?

        我这枚棋子,就是用来充当前锋的。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砸在哪里,但至亲被害之仇,必须要在我死之前报了。

        沉画闻言,还想对乌沿再说些什么,眼前的流光却突然攒动,影影绰绰,越来越模糊。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在下坠,又轻飘飘如同空中羽。

        迷阵。她隐约听到这两字,是乌沿的声音。

        任务是什么——沉画刚脱口而出,便看见不远处有一身影向她走来,那影子很是熟悉,她心中一惊: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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