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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血禅殁


似有似无的硝烟在彼此隐晦不明的视线之间弥漫开来,刀锋剑刃暗影闪烁在绰约的月影下,随时便要刺破那最后一丝浮于表面的体面。

        陈虞渊向后靠在门板上,打了个哈欠,“别瞪啊,皇叔的好梦都被你叮叮咚咚地吵醒了。”

        陈志舟脸上的张扬骤然消失,咬牙切齿道,“皇叔睡得太浅了,该找郎中瞧瞧,脑袋有没有病。”

        “唔,拐着弯骂人可不好,”陈虞渊啧了啧嘴,嗔怪道,“不是说好了么,抢不到糖也不哭的。”

        再次被提及童年糗事,陈志舟的脸色彻底一黑到了底,连天边嘎吱怪叫的鸦声听来都像是嘲笑。

        “行、行!算你厉害!”陈志舟哑着嗓子呵呵笑了起来,“不过,皇叔既然在这里,说明这里确实有东西——”喑哑的眼中透出赌徒偏执的狂妄,“就在这扇门后!”

        “那万一没有呢?”

        “不可能!!!”

        “唔,没有的话,乖侄儿就答应孤一个条件,”陈虞渊流利地说着,似乎是早就想好的圈套,“让徐尾把吞了的银子以市值价三倍还给祝浔,然后撤走杨家在山城的所有根系……哦,这是两个条件。”

        “你——!”

        “哎呀,我想起件好玩的事,”陈虞渊打断了他到嘴的污言秽语,“你听说过一个叫薛定谔的虐猫狂么?他把猫关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在里面放毒气,没打开盖子前他认为猫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就像这个屋子里,在门打开前都处于有人与没人的叠加态……”

        “闭嘴!”陈志舟一听他不知所云的长篇大论就能回忆起童年惨境,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我答应你!让开!”

        “哦。”陈虞渊立刻闭了嘴,给他让开地方。

        陈志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一脚踹开门,迎接他的果然是空空荡荡的屋子。

        “陈虞渊!”他像头卡在南墙里的蠢牛,大发雷霆着冲了回来,“你把人藏哪儿了?!”

        “愿赌服输哦。”陈虞渊侧了侧身子,轻巧地避开那毫无章法的冲撞,顺便在怒气冲冲的蠢牛屁股上踢了一脚,“哎呀哎呀,我欺负你了吗?想哭了吗?那可太好了,快哭一下我好下饭。”

        陈志舟:“你他娘的——!!!”

        妈的,这张嘴,好他娘的想缝起来啊!!!

        -

        在陈虞渊两个影卫们的帮助下,祝浔带着夏元有惊无险地翻出了屋子。离开之际,殿后的那个还展示了一番鸟叫口技,祝浔立刻就想起今天晚上溜出墨斋时听到的那声鸟叫。

        “……为什么现在换成麻雀了?之前明明还是乌鸦吧。”

        “嘲讽一下义王殿下。”少年冲他调皮地眨眨眼。

        祝浔:“……”

        不愧是陈虞渊,就连影卫都这么有个性。

        “好厉害!我也想学!”夏元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可以教教我吗?”

        “哼哼,”少年得意地仰起头,“可以是可以,我夜里轮班,上午补觉,午后倒是闲得很。”

        “仲秋!”领头的影卫明显沉稳一些,低声呵斥了一番,“任务还未完成,不要分心。”

        仲秋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仲春就是这么死正经,明明没任务的时候都天天读话本子,还蹭祝姑娘的看!”

        “……”

        祝浔看见自己面前宽阔的背影非常明显地一个踉跄。

        将他们护送回墨斋之后,仲春行了个礼,眼也不抬地一把抓住滑得跟泥鳅一般的少年,无声地退到阴影里去了——看着仲秋的表情,大概之后是一场恶战。

        李安闻声而来,上下打量着他们两人,“没事吧?”

        “……”夏元看到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往祝浔身边躲了躲。

        “啧,夏元,你腿上怎么回事?”李安却抓住他的胳膊,脸色阴沉下来,“听小王爷说,孟广死在府衙时惊动了侍卫,是那时候的伤?”

        祝浔怔了怔,与李安一并按住夏元,卷起裤管,一道小臂长的伤贯穿整条小腿肚,在刚才的走动之中已经裂开了。

        “你这刀口太深了,不认真治以后会落下病根的。”李安肃然道,“比如跛脚。”

        “……啊?!”夏元才终于从迷迷瞪瞪的思绪中清醒起来,满脸紧张,“不行啊,跛脚我的轻功和暗器还怎么用!”

        “那就快去治,去我屋里坐着,我给你找药。”李安轻轻推了他一把。

        “不然我抱他进去?”祝浔提议。

        “不不不,不用,我自己、自己可以——嘶!”夏元的脸突然红得像柿子,拖着伤腿踉踉跄跄地往屋里去,留下两个不知所以的男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

        二人从前屋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了几瓶伤药,祝浔倒了点在手心,嗅了嗅,“这能用吧?”

        “应该可以。”李安拿起药罐,转头要走,却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有些讪讪地转回了头。

        “怎么?”

        “你……还在生气吗?”成熟稳重的男人脸上露出几分小心翼翼,“之前我和小王爷一起瞒着你的那件事。”

        祝浔叹了口气,“你瞒着我的又不止这一件事。”

        “……”李安的眼神更慌了,“所、所以我也不能在墨斋留了?”

        祝浔被他逗笑了,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你没发现我早就不赶他走了么?再说,你肯留在墨斋这么多年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赶你走?”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很早以前我就猜……你应该是父亲的余部吧。”

        “一开就暴露了?我以为我藏得很好。”李安迷茫地眨了眨眼,“那祝萝呢?”

        “她发现的比我还要早。”

        “……”李安垂下眼,有点丧气的样子,“好吧,我去给夏元上药了。”

        “嗯。”祝浔点点头,看他的脚挪了半步,又是一顿。

        “那你也别太讨厌小王爷,他……做了很多的。”

        祝浔被他说得有些五味杂陈,无言地注视着李安离开的背影,心一点点沉到了底。

        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很清楚。感情上他很愿意相信陈虞渊,甚至已经依靠他解了两次围,欠下了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他也曾认真地想象过今后要不要一直让他住在这里的事情。

        可理智不由分说地将这一切都否决了。

        沉浮官场数十载,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珍如至宝的一切在上位者手中是多么不屑的筹码。即便是在山城这个他住了五年之久的县城,陈虞渊仍然能轻易地操控他的认知,改变他的世界、甚至周围人的偏向,如今只要想起仍然毛骨悚然。

        诚然,现在的陈虞渊是全心全力帮着他的,他能理解对方只是想保护他,生怕他再次身陷囹圄。那么未来呢?这种情谊能维持多久呢?

        无上的力量能助他一步登天,也能让他人头落地。

        扪心自问,祝浔本人愿意与陈虞渊赌上自己的全部,但如今他并不似上一世孑然一身,肩上还有祝萝和这个墨斋。替父亲复仇的路途荆棘丛生,漫漫无期,他习惯了杀伐算计的生活,但没有权利剥夺别人闲适散懒的日常,也无法将珍视之人的性命赌在自己的一腔热血之中。

        所以,他不会相信陈志舟的谎言孤身赴往城郊,也没有心安理得地接受陈虞渊的保护留在墨斋,他选择只相信自己。

        大概,陈虞渊也明白了这些吧。

        祝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想收拾这满屋子的狼藉,冷不丁瞅见墨斋门前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吓死我了!杵那儿干嘛,不进来?”祝浔上前两步,拍着他的肩膀招呼他进屋。

        手指触碰到他的衣襟便是一片凉意,大约是在风中站了很久。

        “不进去了。”陈虞渊拿下他的手,笑了笑,“我叨扰这么久,也该走了。”

        告别比预想中来的快且突兀,祝浔当即怔在了原地。

        “怎么了,此刻你不应该放炮庆祝么?可算摆脱我这个大麻烦了。”

        祝浔尴尬地蹬了他一眼,“还记最开始那次仇呢?”

        “那可得记着啊,”陈虞渊笑得很柔软,“这是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交集了。”

        他逆着光站着,瞳色很沉,祝浔在他的视线里,就好像要被吸进他眼眸中的风暴一般,无可自拔、无暇自顾。

        “夏元暴露了,最近徐尾应该会满大街找他,让他不要露面,住在我屋里就行了。”陈虞渊语速飞快地嘱咐着,“徐尾欠你的银子我会盯着他还来,翻案的证据也集齐了,之后我会直接在朝会上奏,请求彻查此案。”

        “陈志舟还会在山城逗留一段时间,你让着点他走路,我怕他突然发疯。当然,搬家也是可以的,南边富足,适合行商,只是杨家的势力遍布大庆,你要是离开必须要小心。徐尾欠你们的银子很多,足够雇些杀手保护……”

        “等等等等!你说这么多我怎么记得过来!搞得跟立遗嘱一样。”祝浔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翻案的证据你怎么集的,夏元还在屋里躺着呢!”

        “你们的谈话影卫都记录下来了。”

        祝浔睁圆了眼。

        “很可怕,对吧?”

        清亮的视线直白却不尖锐,至少想法被刺穿的时候,祝浔并未觉得有什么冒犯。

        “你……怎么看出来的?”

        陈虞渊没有回答,只是像平素一样笑着看他。可直到这一刻,祝浔才发现看似简单的笑容之中涌动着他未曾注目过的、又极其内敛的情绪,像是一只被旋风巨浪冲刷过无数次的美丽礁石,鲜亮的色泽似乎与珊瑚珍珠、琉璃片瓦并无二致,可凑近了细看,才能慢慢咂摸出那一道道岁月刻痕留下的韵味。

        沉默了多久呢,祝浔不清楚,只知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将所有柔软的东西都收拾妥帖。

        “所以就这样吧,告辞了。”

        男人略微颔首,与他告别,温柔的语调让祝浔想起了雷雨夜与他共度的甜梦,但他却忽然觉得很苦,就像咬下一口莲子,外衣清爽柔软,内里却越嚼越苦。

        “陈——”祝浔抓住了他的手,大脑却一片空白。

        陈虞渊没有回身,只是保持着被他牵住手的姿势,手在交握中逐渐褪去寒凉,随着心跳一起咚咚咚地升温。

        “你……”祝浔迟疑了很久,才想到措辞,“你说了那么多,你没说你的打算。”

        虽然,他并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陈虞渊的去向。

        “我……我会在这里再呆一阵子,之后回京。”

        之后还可能见面吗?

        “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祝浔无言地张了张唇,看着他的后脑勺漫无目的地想,如果能回过头看他一眼就好了——一眼就好,他很喜欢那双眸子里的倒影,清澈温柔,好像被全世界所有的阳光包围一样。

        可在等到对方的视线之前,虚握的手却渐渐松开。失落攀上心头,失去了伞的世界,又要重新变得狂风暴雨起来。

        “不过你还有祝萝,夏元,李安也会陪着你的,有什么难处的话……可以写信到王府,我会酌情看一看。”陈虞渊的语气有些苦恼,“毕竟小王爷可是很忙的,要睡觉要吃饭,要骑马要赏花。”

        祝浔咬着嘴唇,五味杂陈,“切,才不找你帮忙。”

        “那最好,帮你我可累了,一个晚上都不能睡觉。”陈虞渊打了个哈欠,背着身朝他摆摆手,往前走。

        “……”

        夜中再也没有人开口。

        陈虞渊将伪装的笑容和温柔都沉在他看不见的阴影中。他没敢回头,怕自己一旦心软、也怕自己贪得无厌地想要在他身上汲取更多温度。

        夜风好凉,他将外袍裹得更紧了些。

        ——这趟其实还挺值的,至少祝浔不那么讨厌他了,长足的、长足的进步,至于别的……不属于你的不要想啦。

        默默地自嘲到一半,温暖却忽然从背后拥了过来,结实的手腕绕到腰前,箍住了他被冲得往前踉跄的身躯。

        “保重。”

        陈虞渊缩了缩脖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嗯。”

        幸好是背对着啊,否则被看到脸红了的话……还有点丢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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