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池悲风只身赴会时穿着大红喜服,领口绣了鸳鸯百年的吉祥图案。风一吹,冲上天,轰轰烈烈,不像来送死的,倒像来成亲的。而沈幼菱衣衫素白立在崖边,脊背笔直,身形清瘦,仿佛要乘着这风回到九天之上去。

        他二人合在一处看,一艳一素,恰似一喜一丧。

        背在身后的双手早已酸麻,沈幼菱上下挪动,奈何使不上劲儿。绳索粗粝,磨出绵延的刺痛。

        她挣不开。

        “罗刹门的门主、迎仙教的大祭司沈幼菱,杜微慎防,步步为营。”魔族少主尉迟颜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右手搭在沈幼菱肩上。“可惜了,这次栽在自己人手里。”

        点墨崖高达数丈,崖顶是一片平台,魔教弟子立于四周,早已占据有利地势,如众星拱月般拥着他们。这样的站位,除了跳崖,沈幼菱无处可逃。更何况尉迟颜点了她的穴位,又绑了她的双手,任凭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

        黄沙漫天,北风猎猎刮过大小丘岩,古道漫长得像一条绝路。远处万壑千岩,山峦相连。尉迟颜极目远眺,似瞥见了什么,声音里带着戏谑。

        “看看谁来了。”

        沈幼菱抬眸,不置一词,处变不惊或许是她的优点之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远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红点疾速逼近。那是池悲风一身显眼的红衣,骑着高头大马正往这边赶,被平地而起的风沙笼罩,又冲出来。

        记忆里她从没见过池悲风穿如此艳丽的衣服,他一向是个很沉稳的人,衣着也大多是压得住场的深色,年少时不曾,中年更是没有。往日细碎瞬间在眼前交错,压得她心头如长针刺下。

        “他可真是你最忠心的属下啊。”尉迟颜拍拍她的背,做了评价。

        绳索绑得很紧,腕部传来丝丝痛楚,分不清是蹭破皮还是嵌进肉。相比身体上的反馈,胜者喋喋不休的话语更令她麻木。

        手下叛变,将她的行踪卖给魔教,只用了区区几根迷香,尉迟颜便守株待兔抓到了她。仗着人质在手,点名要副门主池悲风来赎,以此逼沈幼菱交出迎仙教秘籍踏雨探花。池悲风其人,刚正不阿,尽忠竭力,他单刀赴会是意料之中的事。

        沈幼菱默然望着昔日的属下,想起自己曾经吞并了池悲风的势力,让他从堂堂池大阁主,屈居罗刹门的二把手。而武林盟主之位空缺已久,竞争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武功绝世外,必须是一派之主,证明其人德行品质为众人信服。池悲风本来是最有可能上任武林盟主的人选,这一易位,断送了他光辉前路的所有可能。

        虽然没拿到秘籍,但至少除了一个宿敌,见到人,尉迟颜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将视线移到沈幼菱脸上:“我想问问沈门主,宁愿让池悲风送死也不肯交出踏雨探花,你可曾后悔?”

        踏雨探花,迎仙教的必杀绝技,方圆十里杀人于无形。这样的功法一旦落入魔教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池悲风……沈幼菱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看。身后传来拉弓的声音,箭在弦上,她能想象到那种密密麻麻的紧绷感。强而有力的臂膀,蓄势待发的姿态,极度尖锐雪亮以至于刺目的箭尖对准了闯入包围圈的猎物。

        众目睽睽之下,池悲风正一步一步踏入,近得能看清眉目。

        与此同时,身后的手骤然发力,风雨欲来之际,上面是灰蒙的天,下面是昏黄的地。沈幼菱单薄如纸,像山崖的一滴泪,在身着红衣策马赶来的池悲风眼前,毫无留恋地坠了下去——

        急速下坠的瞬间,沈幼菱想,即便以池悲风要挟也不交出踏雨探花,她后悔吗?

        她不后悔。

        “我去北疆伽蓝寺一趟,门中事宜,烦请池阁主多留意。”

        因为池悲风是她最信任的属下,亦是唯一知道她行踪的人。

        轰——

        楼兰迎仙教大祭司沈幼菱,远赴中原,吞并最大的江湖势力烛龙阁,亲手创立帮派罗刹门。麾下大将云集,分舵林立,一时成为中原传奇。风头最盛之时,沈幼菱被手下出卖,于伽蓝寺为魔教所擒,在身着喜服独自赴会赎人的池悲风面前,被尉迟颜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

        “师姐,师姐。”

        “师姐?”

        耳边传来一道温和清亮的男声,听着十分熟悉,“师姐快醒醒。”

        沈幼菱睁开眼,看到一双碧蓝的眼眸,五官深邃立体,微卷的棕色长发用玉簪束起披在身后。虽是西域相貌,周身气度却十分雅正。

        沈幼菱反应有些木然,迟疑片刻,才意识到眼前是她的师弟兰卿珞。

        “此处人多,各路掌门都来了,在这种地方睡着了可不好,让人见了,要说我们迎仙教失礼。好在我们来得早,左边唐门,右边烛龙阁,都还没有到场。”

        “烛龙阁?”

        沈幼菱闻言一怔,烛龙阁不是早就归顺罗刹门了吗?况且……她记得自己被尉迟颜推下去了,从点墨崖摔下来,难道还有命活着?

        沈幼菱环顾四周,见酸枝官帽椅相对排列,相座间的小桌上摆着茶果点心,身着鎏云蓝袍的长剑门弟子端茶倒水,往来不绝。低头再看,自己腕部完好无损,佩刀“将归”悬挂腰间,真气凝聚,稍稍调息便能流通四肢百骸,身体完好无恙。

        她早年游历苗疆时曾听说过活死人的说法,莫非自己被颠倒阴阳,做成了活死人?

        沈幼菱暗自吃惊之际,兰卿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向每一个路过的弟子微笑示意,同时在一旁娓娓道来。

        “师姐久居楼兰,闭关不出的十三年里,中原早已换了一番气象。自湘水三大剑门陨落,剑门出现十年空白期,而后北疆长剑门渐渐兴起,与长华扬善道平分秋色。除此之外,更有川蜀唐门,边苍烛龙阁,永章谢府。”

        “烛龙阁……”兰卿珞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像在斟酌如何作评,“烛龙阁虽不属于武林门派,却是空前绝后的一支江湖势力,可称天下第一帮,池悲风本人更是卓尔不群的传奇人物。”

        沈幼菱手指轻敲扶手,凝神倾听,发觉兰卿珞所言分明是数年前的江湖情况。沈幼菱目光向前遥望,定在墙上墨玉砌成的巨大“武”字,意识她现在身处北疆,位于长剑门的演武场。

        北风带起檐上堆积的碎雪,位于半山腰的伽蓝寺开始撞钟,沈幼菱在庄严的声音里微微蹙眉。眼前一物一景,弟子们一举一动,分明是六年前长剑门论剑大会的情形。哪怕兰卿珞兼其他弟子有意为之,故意设计,可佛门净地,总不会一起作戏。

        如此看来,倒不像起死回生,更像是乾坤逆转,退回六年前……

        兰卿珞微笑侧目,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池悲风池大阁主,师姐若是好奇,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

        沈幼菱点点头,不再作答,她本就话少,旁人也瞧不出端倪。兰卿珞只当她久坐困乏,从小桌上挑挑拣拣,选了些精致的酥皮点心给她。

        长剑门的厨子不知是哪里请来的,米糕点心做得相当出色。梅花枣泥酥,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松萝碧翠糕,晶莹剔透,唇齿生香。可沈幼菱心事重重,自是食之无味,味同嚼蜡。

        趁着来宾不多,尚有空闲,她需要理清现在发展到哪一步。

        十九年前迎仙教教主兰越兮亡故,其义子兰卿珞继位,而她作为大祭司为兰越兮守陵,十三年闭关不出。而后兰卿珞收到北疆长剑门论剑大会的请帖,加之楼兰气候日益恶劣,不再宜居。出于守护教众的使命,沈幼菱决定出关,带领族人东迁,入中原。

        现在正是她与兰卿珞应长剑门掌门之约,从楼兰远赴中原、刚开始布局、罗刹门还未成立之际。

        上辈子她走错一步,便命丧黄泉,功亏一篑。如果重来一次,她该如何。

        重来一次,为什么要重来一次呢?沈幼菱轻抚将归刀鞘上的劲松雕花纹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辰时三刻,来的人渐渐多起来。除了永章谢府,每个门派都有代表出席,或掌门或长老,各自带了七八个门下弟子。凡弟子,必分外门与内门,有参战切磋的,有观摩学习的。白洋洋一片人,昏吞吞一团话,不停在耳边搅动。沈幼菱重复地站起来又坐下,无暇思虑其他,兰卿珞长袖善舞,自在穿梭于客气的寒暄与打量的目光中。好容易众人都落了座,她在蓬勃的纷扰中用手撑着头,太阳穴隐隐作痛,意识逐渐昏沉。

        “——姐姐好漂亮!”

        一声乍起,沈幼菱猝然睁开眼睛,心脏快要窜出胸膛,下意识握上刀鞘。

        极近的距离,面前站着一个紫衫的姑娘,小圆脸,杏仁眼,鼻尖都快戳到她脸上。身侧兰卿珞伸出的胳膊还横在空中,进退两难,显然是阻拦不及便被人蹿上来。

        差点忘了,这是她的五龙首孟垂青,罗刹门年纪最小的幺妹,曾是烛龙阁中人。的确是过往重演,当年孟垂青就是这般冒冒失失,让她与烛龙阁结缘。

        既然孟垂青到了,池悲风也该来了,果不其然,下一秒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胡闹,给大祭司赔罪。”

        沈幼菱抬眼,目光越过孟垂青,正与她身后黑金衣袍的男子对上。此人披一玄色暗纹大氅,足蹬瑞兽出云靴,肩阔腰窄,人高腿长。五官立体,线条英武,有将军之气。一眼扫过去,他是人群中最惹眼的那个,好似看一眼就会刺在心尖。

        沈幼菱活到现在,能撼动她心境的人事不多。唯有尉迟颜那句话,称得上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若非你的属下,我如何得知你的行踪呢?”

        她那充分信任却出卖她的属下,出现了。

        在漫长到近乎暧昧的深深对望中,池悲风与沈幼菱这两个毫无交集的名字,却怪异得彼此都不像初见。

        孟垂青听到训斥,立刻蔫了三分。和池悲风一道来的孟钊忙上前几步,把他这爱惹祸的妹妹拽到自己眼皮底下,朝沈幼菱作揖行礼,目光赤诚,看上去胸无城府。

        “舍妹顽劣,惊扰大祭司,在下必定带她回去严加管教,还请兰教主、大祭司见谅。”

        沈幼菱轻笑说无妨,看向兰卿珞,后者会意,立即接过话:“令妹天真活泼,看起来与大祭司很投缘,这是好事,何来惊扰一说呢。”

        孟垂青闻言立刻蹭过来,弯弯的月牙眼,笑起来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

        “这位是烛龙阁阁主,池悲风,这位是烛龙阁的香主,孟钊。”兰卿珞向她介绍:

        孤身一人,提刀走遍中原武林。救活衰败的烛龙阁,将仅存七人的小帮派发展成弟子上千的江湖势力,分舵九处,单是香主就有十三人。人手遍布中原,迅速蚕食其他势力,一跃成为比肩江湖大门大派的存在。

        在她最熟悉的人里,池悲风能排上前三。年少的落魄她见过,中年的巅峰她亦见过,不必说,她也知道池悲风这些年的辉煌过往。

        烛龙阁的座位恰巧安排在他们旁边,孟垂青想挨着沈幼菱坐,被孟钊以“不合规矩”为名提溜走了。绣金纹的袍袖一展,最终是池悲风坐在她旁边。不知怎的,历来稳如泰山的池阁主,经过时步伐却有些踉跄。

        兰卿珞转过头,附在沈幼菱耳畔:“中原习刀者不多,至今没有专攻刀法的门派,但池阁主的刀法,冠绝中原武林。”

        沈幼菱点头表示了然,毕竟池悲风的刀法,最初是她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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