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空庭欲晚（九）
夜里1点多，上海街头显得空荡而寂寥。相比较白天的熙熙攘攘，此刻过于静谧的氛围反而让人有点不太适应。
任母、两个孩子都已经入睡，任家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书房中的台式电脑前闪烁着白光。唐晚婷正独自坐在电脑前，搜索关于离婚的一些事项，包括离婚流程、子女抚养权分配、财产分割等。
离婚这件大事，其间涉及到的问题非常复杂，由于“离婚冷静期”的出台，让手续流程变得繁琐起来。《民法典》规定：“自婚姻登记机关收到离婚登记申请之日起三十日内，任何一方不愿意离婚的，可以向婚姻登记机关撤回离婚登记申请”。这意味着：即使唐晚婷和任家康达成一致递交申请，但三十日内如果任家康随时不愿意了去撤销，那么除非走诉讼途径，否则这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掉。况且，唐晚婷完全没把握任家康会同意离婚。
搜索越多，看的各种案例越多，唐晚婷心情越烦躁，最后“啪”的一声把电脑关了。在黑暗无声的书房中，唐晚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无力，婚姻对女性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真的要走到离婚这一步吗？
人生啊，进退维谷。
然而，原本唐晚婷并没有打算立刻宣之于众，只是自己偷偷先查找些离婚资料而已，不曾想很快一切便堂而皇之地被摆到了台面上。
起因是第二天正好周末，两个女儿和任家康都在家休息。中午趁着任母和唐晚婷做饭的功夫，任家康便进了书房。其实昨晚半夜唐晚婷悄悄起床的时候，任家康就醒了，他知道唐晚婷进了书房并且待了很久，心中隐隐的不安驱使着他一定要搞清楚唐晚婷到底做了些什么。
任家康在书房找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样，随后目光转到电脑黑色的屏幕上，他打开主机，摸索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特别的。忽然，他想到了！于是熟练地打开浏览器的搜索记录，却赫然发现里面全部都是关于“离婚”的内容。
那一刻他失去了知觉，他一直以为不管家庭矛盾如何，不管唐晚婷和任母的关系再怎么恶化，至少他和唐晚婷的夫妻感情甚笃，“离婚”这两个字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的婚姻中。
任家康无法相信，更无法接受，他不顾一切冲出书房，到厨房中一把拽过正在看着汤锅的唐晚婷，力度之大让唐晚婷踉跄着差点摔了一跤。
唐晚婷刚想发火，任家康抢先一步开口：“你要离婚？”
任母听到这句话，手上的动作立刻顿住，转头瞥向两人。两个女儿本来在客厅里玩耍，听到爸爸的话，也望了过来。小女儿灵灵才5岁，可能还不懂“离婚”这个词的含义，她只是不解茫然地跟着姐姐的视线。但大女儿小水已经10岁上四年级，她很清楚爸爸的话意味着什么，眼里呈现出一种恐惧。
唐晚婷稍微反应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她昨晚心情焦躁之下便直接关了电脑，忘记清除记录了。但是转念又想，既然任家康已经看到了，那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如果终究要走到这一步，还不如早点干脆了断。于是她鼓起勇气，回了一声“对”。
任家康闻言怔愣住了，他看着唐晚婷，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他想问问清楚却说不出话来。
而任母的反应则十分激烈，她将手上锅铲用力甩到旁边水槽里，锅铲的不锈钢部分和水池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她面目狰狞起来，手指到唐晚婷面前厉声责问：“你又在搞什么花头精啊？离婚，离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两个孩子这么大了，图个什么啊？人不要活得太自私了！”
唐晚婷这次没有再退缩，哪怕任母就那么用手指着她，她反而将自己的背挺得更直了，下巴抬起，从气势上给足自己回怼的力量，她冷笑道：“是，都是我在搞事情。你们，您，永远没有任何问题！我离婚能得到的好处大了去了，至少我再也不用看你们的脸色在这个家里憋屈地活着。”唐晚婷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她的声音带着颤抖，“还有，别跟我提孩子，就是因为顾及孩子我才忍到现在，但是我不想再忍了，我的孩子也需要一个更健康的成长环境！”
由于前面锅铲的声音巨大，再加上任母和唐晚婷的语气都非常冲，小女儿灵灵吓得“哇——”一声哭了，大女儿小水也红了眼眶，眼泪顺着涨得通红的小脸流了下来。
唐晚婷听到女儿的哭声，觉得心疼，第一反应想离开厨房去客厅安慰女儿，却在转身的一瞬又被任母拉回，任母一个用力直接将她搡着撞到门上，背后迅速传来了一阵疼痛感。任家康下意识想去扶唐晚婷，却被任母瞪着眼睛用力推开。
“人家都要跟你离婚了，你还上赶着干什么！”随后任母又转向唐晚婷，因为唐晚婷高出她许多，她需要很努力地仰着头说话，“哟！这么多年把你给憋着了？我们家亏待你了？做人讲话要凭良心的！我告诉你唐晚婷，要离婚是吧？太好了，我们也受够了！但是离婚你一分钱也别想拿！”
唐晚婷几乎要笑出声来：“放心，你们的房子、钱，我一分都不要，离了这个家我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任母一下子被噎住，随即推了推任家康的胳膊肘，气急败坏地嚷着：“家康，你赶紧的，和她去离了！现在离婚还得排队呢！”
任家康皱了皱眉，无奈地喊了声“妈”。
旁边煤气上正烧着排骨汤的锅剧烈地沸腾着，水蒸气顶着锅盖，发出“呼隆呼隆”的响声，里面的汤水不断地溢出，流得锅灶周围到处都是。
唐晚婷看着任家康那任人摆布的懦弱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撂下一句“那你们得抓紧”，然后便回房间简单拿了几件衣物，之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了。
门关上后，灵灵原本稍微止了一点的哭声再次响起，任母冲到门口又开始追着骂骂咧咧：“滚，赶紧滚！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我们家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任母的话也太不顾忌两个孙女，任家康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又看了看沙发上被吓到的女儿们，终于情绪完全崩溃，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大声喊道：“妈！你能不能别再说了！你难道真的希望你儿子我婚姻破裂吗？”
任母听到儿子竟然冲自己喊叫，转身对着任家康质问：“什么叫我希望啊？是人家想跟你离婚！”
“晚婷为什么想离婚，你不清楚原因吗？从一开始你就对她很挑剔不满，这些年是你越来越过分，所以才会让她对这个家越来越失望！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傀儡！你能不能不要再掺和我的婚姻了！”任家康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情绪，一股脑儿全部撒了出来，说完也不管两个女儿的哭声，将自己锁进卧室里。
任母完全愣住了，“过分”“傀儡”“掺和”，她没想到这些话竟然是从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她哪里做错了吗？丈夫去世后，是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以前不少人给她介绍新的对象，但考虑到儿子的感受和成长，她全部拒绝了。她曾经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的姑娘啊，这些年为了家操劳，头发白了，皱纹深了，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婆，这是为了她自己吗？
对于媳妇唐晚婷，她确实从一开始就不满意，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小姑娘，没结婚就怀孕，把自己儿子迷得七荤八素，她当然得保持着警惕。但是她也让他们结婚了，婚后她一直和他们同住，照顾他们生活起居，帮着照看两个孩子。做到这份儿上，还不够吗？没想到最后却换来唐晚婷一句“憋屈”，换来儿子任家康一句“掺和”。
任母感到心凉，禁不住流下泪来，印象中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水和灵灵看到奶奶哭了，她们也哭得更加厉害，一边哭还一边喊着“奶奶，奶奶”。任母心里一阵酸楚，上前将两个孙女揽在怀里，更加委屈地哭了起来。
是啊，怎么回事呢？明明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在付出，却又每个人都在失去。明明每个人看着都在享福，却又每个人都满肚子委屈。
唐晚婷走在外面的街道上，任凭眼泪满面，完全不想去擦。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发现她的异样，会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也毫不理会。事实上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景物。她就那么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街头，不知道去哪儿。
但是她的心里除了迷茫、担忧之外，又有一丝久违的畅快，好像在狭窄黑暗的通道里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点透着希望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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