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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国


接近饭点,北京城的上空弥漫着各家饭菜的油烟、柴火的气味,四道口的王家一个大灶两个小灶,火旺了又熄,熄了又旺,做好的菜盖了盘,一盘盘放在大桌上等着齐了一道端上前厅去,小丫头们围在他们娘身边捡了锅里新鲜的尝了,出了门往后园里送茶去了。穿过廊子进屋再上二楼是临水的阳台,红木栏杆前置了一张西式玻璃圆桌,铺着白底印花的桌布。丫头把茶放下,望向背对着她拿一根长筒望来望去的女人道:“小姐,太太让我说一声江少爷晚上也来家里吃饭呢。”王亭姝依旧拿着望远镜一会对着海棠,一会对着假山的洞口一边应声。丫头走后,她坐下喝了口茶,又拿起才放下的东西看桌布,她闭上一只眼,另一只透过镜片什么眼看不清,挪远了些才微微看见精细的花朵一半夸张地膨胀,一半被挤压几乎成一条线,她觉得格外有意思,画师很难想到这样新异的美丽,透过这一层镜片又变幻出万千姿态。坐了一会眼见天就昏下来,丫头喊他吃饭,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走到大厅门口就听见王亭正和一个陌生的男声,迈过门槛,王太太见她来了笑道:“今天三喜临门,这二喜年年都有,则延回来可是多添一喜。怎么样,三年不见,还认识吗?”亭姝笑道:“嫂子,又不是小孩子,还问这样的话。”众人都笑起来,王亭正道:“是啊,我们眼里你们可不是孩子嘛,快坐吧,在德国待了几年还吃得惯这菜吗?”江则延道:“别的倒还好说,他们那的菜我是真吃不惯,一直想着柳妈的烧蹄膀呢,今天下了船在家里吃了中饭就赶过来了,一是给大家带了些新鲜玩意,一就是为这顿饭。”王梁远闻声便直接上手把东西从纸袋子里一股脑拿出来摆在桌上,道:“就等你拿出来呢,他在信里就吊我胃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江则延拿过一个小盒子递给王亭正,“这是德国产的手表,我专找人定做的,他们说这表走一百年都不偏的。”又打开两个长方形的盒子,是给王太太带的两件时兴洋装礼服,一顶帽子。只剩下三样东西,王梁远知道是他和王亭姝的,便自己打开了,道:“这是我和你说的caiso的定制钢笔?真行啊你,这要带出去肯定打眼。”“这可是我托教我的教授好不容易买到的。”王梁远把钢笔小心装进木盒子里,又拿起旁边黑丝绒盒子里的水晶手链,在灯下仔细观详,手链扣合处刻着英文字母“liebe”,王梁远给王亭姝戴上道:“你试试看,我在店里还没见过这牌子的。”水晶手链映着黄水晶吊顶的灯光,绕在亭姝月白的手上,如众星捧月。亭姝道:“是好看,设计也别致。”王太太道:“留洋的眼光到底不错,我的衣服也挑的这么合适,是女朋友帮你选的?”江则延道:“您可别瞎说,我爸知道要当真了可麻烦。”王亭正道:“你爸爸还是在忙吧?”周则延道:“是啊,下午就出去了。”“干脆来我们家住,还和以前一样,反正门对门,有事你爸叫个人来喊就是了,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江则延笑着应是,王太太便叫下人去收拾房间了。吃过饭后三个孩子要去新开的戏院看电影,王太太看是妹妹与儿子生日,便痛快给了钱叫他们去玩。

        夏天夜晚也是闷闷的,亭姝不想坐汽车,便走了段路叫了三轮车载他们去。开出了住宅区,渐渐的路上就热闹起来,喝醉酒的洋人歪七扭八地走着,嘴里还哼着什么,穿长衫提公文包的胖男人的喘气声,还有耳边最近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长长的一段路像电影里的长镜头,每次坐车,亭姝都觉得自己的眼睛就像一部摄影机的镜头,静静摄入街上人间百态。王梁远却闲不住,道:“则延毕业后也打算找工作,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还可以一处上班呢。”亭姝道:“找工作?江叔不打算让他接过手里的兵?”“他不愿意总不能绑他去吧,再说他偷偷改了专业,学的商科。”“行吧,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成天在外面鬼混,也不知道玩些什么。”“知道了,妈说完你又说。”说话间到了影院门口,今天放的是俄国的爱情片,亭姝看得入神,侧眼忽觉江则延在看自己,没在意又投到影片上去。散场时人们闹哄哄得往外挤,她被撞了几下,皱起眉,就见江则延一双手从后护过来,总算出了外面,她叹了口气。江则延笑道:“梁园倒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王梁远从远处走来辩解道:“人有三急。”江则延道:“手链喜欢吗?”亭姝晃了晃手,道:“喜欢,亮晶晶的。”江则延道:“那就好,梁园在信里总说你又长胖了,搞得我不知道挑什么尺寸好,干脆找人改成个活扣的。”或许是待了这么久,刚见面时的陌生感消去不少,到底是少年伙伴,亭姝打趣道:“你你你的,从回来就没叫过我,和梁远一样,越大越不尊老爱幼了。”江则延笑着不做声,王梁远道:“你不就比我俩大一岁吗,小时候被你唬着,便宜都占了十多年了还没占够呢你。”亭姝见江则延不应声有些尴尬,心道许多年不见确实还是得承认时间产生的距离感的,只得故作不在意道:“得,翅膀硬了,姑姑管不动了。”亭姝想起小时候江则延的母亲还在,他们成天混在一起钻狗洞,捉蛐蛐,三个孩子年纪相仿,闹起来谁也不让睡,她打不过了就要告状,江太太就捏着江则延的耳朵训斥,那时他眼神是真的想打她一顿。不过过几天要出去玩了两人又好的穿一条裤子了。再往后她父亲去世,他母亲也去世,他们都没有以前那样跳脱,只有王梁远数十年如一日地没心没肺。17岁那年他突然被父亲送去德国念书,只有每年书信联系。“坐电车回去?”亭姝的思绪突然被打断,她没听清便应声。上了电车,江则延道:“你预备找什么工作?”亭姝道:“报纸、杂志社之类的吧,也是打发时间,再说现在新女性吃香,将来结婚也算是一笔嫁妆。”“你也这么想,我以为你不着急结婚呢。”王梁远道:“嘴上挂着结婚,家里可没人敢催她。”江则延道:“现在乱哄哄的,瞬息万变,还是不着急的好。”

        回到家,王梁远拉着江则延住一个房间喝酒,王梁远酒量差早已喝的七荤八素,江则延被他打呼噜的声音吵得睡不着,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掰开王梁远的手,出了门听见是后院王亭姝的屋子,忙跑进去,只见王亭姝穿着睡衣和一个丫头站在窗前大叫,“抓贼啊!”他见那头一个男人被丫头缠住,那人见了他挣扎得更厉害,丫头大叫:“江少爷,快来,别让他跑了。”江则延见状跳过窗子,要去抓人,那男人用力挣脱那丫头,把人狠狠往身后的假山上推,便翻了墙逃跑。他正要追过去,就听见王亭姝惊惧的声音:“则延,冬菊血。”他回头见那丫头软在地上,假山被月光照到的那块湮着触目惊心的红色,草地上也是大片大片的深色,他心道不好,叫窗户那头亭姝身边的丫头道:“你在这看着,我去喊老爷太太。”江则延跑去叫王亭正夫妇,说了事情经过,道:“那丫头看着不行了,您快去看看,我开车把她送去医院。”王亭正却阻止道:“不,先去看看,万一已经还不能泄露消息。”江则延心道奇怪,却也不好置喙。只能跟着去了后院,王亭姝正蹲着盖了块帕子在那丫头的脸上。见他们来,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淡淡道:“失血过多,已经没了生命体征。”江则延对她的冷静有些惊讶,还是走过去把她扶起来,道:“那要不要报警?”王亭姝和王亭正几乎是同时开口道:“不用。”王亭姝淡淡笑道:“是老熟人了,打电话叫警察局长抓自己的儿子岂不是笑话,搞不好还要倒打一耙,是吧,大哥?”王亭正道:“则延你陪着亭姝去喝杯茶,这里我来处理。”王亭姝不待江则延便自顾自去客厅坐下泡了两杯咖啡,江则延看她担心道:“你没事吧?”眼前的姑娘瞬时眼睛有些红,随即拨了头发挡住脸,埋头喝了口咖啡,再抬头时已经神色如常,只是隐隐能看见莹莹的泪痕。“没事,王梁远呢?”江则延道:“喝多睡着了。”这时王亭正走来道:“梁远怎么还没醒?亭姝去收拾几件重要的东西,现在出发去南京老宅那住一阵,那也什么都有。则延呐,真是不好意思,还想多留你住阵子的,要不和我们一起去老宅?”江则延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梁远喝了酒睡着了,我陪他一起去吧,正好去南京看看爷爷奶奶。”王亭正觉得王梁远毕业在家的这段日子天天外出和朋友鬼混,江则延向来稳重,倒是真心要留他在家住,想着能把王梁远往正路上带,因此也是爽快备了车连夜出发。

        王亭正与太太载着尸体一辆车,三个孩子一辆车,顺利过了关卡,车到码头处却抛了锚,未免节外生枝,王亭正一行先回了老宅,叫那另一车的司机带人修理。太阳将出,车里温度升高,三人便在车外等着。王亭姝看着前面码头来往上下船的人,心事重重,听见远远的卖糖水的吆喝声,道:“我去那买点东西。”便从上坡停车的地方绕弯到码头下,下来了才看见摊贩都在树荫下摆摊,怪道在上面只听见声儿看不见人。她在小板凳上坐下,要了碗醪糟汤圆,喝的差不多时想起这汤水没法给王梁远他们带去,突然感觉脚腕处一个温热的活物在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刻站起来,低头见是一条白色的小狗。这狗毛色洁白,便伸手茉莉膜它的下巴和脑袋,“rolly,ehere!”这小狗突然跑开,她顺着视线见是一个金发灰瞳的外国人对它招收,知道是它的主人。那人道:“对不起小姐,它喜欢漂亮的女士。”亭姝微笑示意无事,心道他中文说得还不错,怪不得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吃饭。“王亭姝!”她听见王梁远的声音,回头招手,却先见到另一个穿着西服走来的男人,一时间愣了神,眼睛盯了他好觉才反应过来,对方先打了招呼道:“王亭姝,来这玩吗?”她道:“差不多,你刚下船?”对方到:“嗯,帮家里看生意,听说这里秦淮河夜景很美,或者去鸡鸣寺看看,不过你已经错过了春天的樱花。”亭姝道:“那希望我能看到秋天的枫叶。”他道:“到时请你吃饭。”寒暄完那个外国人便起身过来和他说了什么,她只听懂了一句那狗的名字,然后他们便打了招呼离开了。亭姝想,这倒真是缘分。

        王梁远江则延在码头各吃了绿豆沙,车也修好了,便动身去了老宅。说是老宅却是一栋小洋楼,他们祖上一直是诗礼人家,是以也积攒了不少钱财,父亲年轻时是新派人士反对爷爷给他选的婚事,私自与母亲在学校恋爱还领了结婚证,爷爷拗不过还是出钱给他们买了一栋小洋楼做婚房,这都是父亲抱着她时给她讲的。从前父亲住的屋子早已重新粉刷了一边,焦黑的烟迹、倒塌的梁柱、火红的光,都随着这家人的离去化为平整。她幼年的记忆却时时浮现,那件事成为她永远的心病。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世,父亲老来得女,对她的珍重远胜孙子,直到那天晚上,14岁的她在大火里失去了父亲。大哥突然接过重担,带着全家去了北京做生意,如今算来也有八年了。八年后重回这里,她满心感慨,想着想着便倒在父亲的房里睡着了,醒来时天将将黑,王太太上来喊她吃饭,说是晚上要去宋司令的舞会跳舞。

        她随意挑了件洋装和王梁远他们一起去了宋家。透过高脚玻璃杯,她观察着里面的冰,头顶蓝的红的灯晃得她发困,两个男孩子跟着大哥去交际,她便坐在沙发上观察舞池里扭动的人群。眼前的视线蓦地被挡住,原来是周文也,她道:“又见面了,真巧。”周文也笑道:“确实是。”亭姝见他额头渗了细细的汗,道:“这么热,怎么不脱掉外套?”周文也道:“跳舞时给人撞到,白衬衫上都是酒渍,难看得很。”亭姝笑了笑,周文也道:“看你坐着怪无聊的,出去走走?”亭姝见舞池那头几个神情严肃的男人正在问些什么,猜又是来抓人的,心下厌烦,趁着他们还没往这边来,便起身出了门透气。刚出门,空气便清了不少,她吸一口气,道:“又是来抓乱党的,三天两头,我以为只北京这样,到了这里还是一样。”周文也道:“正是乱的时候,可叫他们这些拿枪的威风了,我们也只有躲着的份了。”晚风飒飒吹来,伴着一阵蝉鸣声和树叶的婆娑声,吹散了堆得厚厚的空气。风也走后,只有亭姝走路的一哒一哒的高跟鞋响,两人都在想话茬,沉默间只剩下了走路这个动作。同行不好隔得太原,可关系又非亲密,便要彼此在不经意间维持一段距离以故作大方。亭姝想,什么关系就做什么事情属实不错,譬如散步,要关系亲密才散的舒服,否则不只耗费体力还损心费脑,譬如上级和下级,晚辈和长辈,老板和员工,还有关系暧昧的男女。有时不免轻碰到周文也的手臂,腰,或是擦过衣角,双方明明有些异样情绪,却又不好明说,依旧要保持一段不可明说的距离。“你喜欢猫吗?”周文也率先打破沉默,亭姝道:“猫狗都喜欢。”“你家里也养了狗把,那天看你也不怕rolly。”亭姝摇头道:“小狗粘人,之前上学没工夫养,买回来也是交给阿妈,名义上是我养的,却又不是我的,何必费这心力。”周文也道:“你这想法倒特别。”亭姝呼吸间突觉一阵清甜的香气,香味虽重,却不腻,周围都是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味道。便继续往前走了段路,直至香气消失,她倒过来又有隐隐的气息,料想就是这棵树,毕竟此时四顾无树。她道:“这么香,又不开花,真奇怪。”周文也道:“这是女贞,不是不开花,是花太小,一丛丛藏在叶子里,晚上看不清而已。”亭姝道:“这名字难听得很,你居然连这也知道,在大学不会是学的农学吧?”周文也笑道:“我学的法学,以后要打官司尽管找我。”亭姝道:“那还是别常见的好。“说说笑笑,两人便往回走,快到门口时远远听见里面的音乐声,周文也道:“看来没出什么大事,我们也去跳一支?”亭姝见他微微挽起的衣袖,笑道:“我不会。”周文也知她是怕自己热出汗出糗,看向那对穿着全套西装洋裙的中年夫妇,道:“我想我还不算太怪。”亭姝则示意那对穿长衫旗袍的男女,“怪是不怪,只是我猜那位先生要更舒服些。”周文也笑着没做声,亭姝接道:“或许下次你穿长衫的时候我就会了。”周文也吃了口蛋糕,道:“你学过法文吗?”亭姝道:“会一点,但真要交际起来就不行了。”周文也道:“我来这是有个生意要和法国人谈,方不方便做一天的翻译?”见亭姝犹豫,又道:“其实只是陪他逛逛,会说你好再见,介绍几个菜名就够了。”亭姝道:“好吧,单子不成可别找我。”周文也道:“成不成都有薪水,放心吧。”一边从口袋拿出笔道:“到时怎么联系你?”亭姝接过笔,见他摸了摸口袋,又伸出手掌道:“平日总带只笔装饰,却没带纸来,先写这吧。”亭姝见他说得大方,也不好扭捏,只好用食指和拇指轻托着他手掌的边缘,一边写了现在的住址电话,右手触上他手掌时她耳朵就控制不住地红起来,倒觉得他掌心意外地冰凉,便快速写完把笔还给了他,周文也不知是什么事便也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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