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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方云知道消息当时不过半分钟就晕倒了,她和邱浩没有子女,邱浩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去医院照看方云,还得帮着方残听筹备后事,算起来,这是他送走的第二个方家人了。

        方残听家只剩下三口人,葬礼那天来的人不多,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连谢玉都翘了课泡过来在方残听怀里哭的眼睛都肿了才让方残听拎回去上课,可颜瑜的亲爹却直说没有时间回来,让他们代替自己悼念一下。

        他就像个不再喜欢的玩具,被人丢在了这里。

        方残雪在他墓前摆了一篮子葡萄,等为数不多的几个长辈走了之后,顺势坐在他墓前,垂着头。

        宋闲来的时候方残听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墓碑旁,刘子言坐在前面。颜瑜的碑文非常简单,仅仅刻了“弟弟颜瑜之墓”。

        三个人守护神似的顶着日头坐着,一言不发,整个墓园安静的能听到阳光落在这些冰冷的墓碑上的声音,和一些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逝的声音。

        见宋闲来了他们立即就站起来,给他让出地来,宋闲带了一大束满天星,放在一堆菊花中格外不搭调,但是方残听觉得这比那些黄澄澄的菊花顺眼太多。

        他一直不喜欢菊花,觉得太过晦气,但是来这里的人却热衷于菊花。

        三个人的黑眼圈都很重,刘子言不仅黑眼圈重,眼睛还肿的极高,那天他们进去之后刘子言哭到后面声音都给哑了,宋闲站在他身边,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方残听看起来就疲倦极了,等宋闲站着默哀了好一会儿后抬头看了看宋闲,声音有点哑,“你还不走”

        “保重身体。”

        “嗯,知道。你快去上班吧。”

        “好。”

        宋闲到了门口还是不放心,又回头去看,隔得很远很远,其实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见方残听的头深深低下去,黑发上染了一层金光。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说“节哀顺变”这四个字,但是“保重身体”这样的话鲜有人说,方残听把这四个字在心里反复颠倒,来回的念。

        “哥,路上小心。”

        “听听,你开车小心点。”

        “听听我来接你,晚上不安全。”

        “哥,注意身体。”

        “哥,保重身体。”

        ……………

        为什么最常说这句话的人却最不保重

        墓园安静的过分,方残听心里装满了事,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心思一直是漂浮着的,一会儿落在远处,一会儿落回这个刚立起来的,冰冷的墓碑上。

        墓园一角的灯亮起的时候,夜晚把三个人的身影划进了黑暗里,方残听撑着腿站起来,有点麻,他拍拍裤子,低声说,“回去吧。”

        这几天一直跪着,坐了一天,猛地站起来,方残雪一下没缓过来,往地上栽,刘子言离她最近,下意识去拉她,却忘了自己也是个跪了好几天又坐了一天的,腿软没力气,硬生生给方残雪当了肉垫,两个人叠罗汉似的倒在水泥路上,只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刘子言的鬼哭狼嚎。

        “我c,刘子言你没事吧”方残听魂都没了,摸黑去拉他们。

        “嗷嗷啊,痛。”刘子言吱哇乱叫,天完全黑下来,墓园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哀嚎,守门人瑶瑶往声源处看了一眼,只瞧见一眼漆黑,有点发怵,退了几步,退到自己灯火通明的保安室里,锁上了门。

        方残听走在最前面,刘子言断后,三个人排排走着路过保安室,不大的窗边接连划过三道人影,保安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皮肤雪白的女人身上挪开,盯着外面的人看。

        路过的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里面的视线。保安觉得无趣,很快又专注于自己的手机,刚刚被忽视的不爽被欢快的bgm一扫而空,咧着嘴自顾自的笑起来。

        方残听家里的灯一直开到半夜三点,一斤二两在他们俩门口疯狂挠门,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气息,这几天一直不得安宁在家里叫唤,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他们已经被隔壁和楼下的邻居投诉四回了。

        方残听仰面躺着,柔软的发丝陷进雪白的枕头,看着头上的天花板,仅仅一墙之隔,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残雪大概不是在看颜瑜的照片就是再看他送给自己的东西。

        以前总觉得,真正的悲伤是没有声音的,直到哀痛降临在自己身上,方残雪才意识到,如果不能用眼泪消耗一部分心中的绝望,她就只能在绵长的伤心中溺毙了。

        她翻着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小东西,眼角有点不受控制的泛起泪光,她伸出手抹掉了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继续看手里的杂物和相册。

        方残听翻了个身,手习惯性的伸到枕头下面,摸到一张纸片,心里一紧,预知到什么似的蹭的坐起来,抽出了那封信。

        不用看都知道是颜瑜留的,如果他还有发问的机会,他可能会追问颜瑜为什么做傻事为什么自残为什么闭口不谈

        但是以局外人的身份指责一个深陷泥潭的人为什么不求救的行为,未免太残忍了。

        颜瑜的字很漂亮,端端正正的楷书,写着“给哥哥姐姐”五个字,右下角写了个小小的鱼字。

        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告别煽情。

        “哥,姐。你们会难过很久吧,但是也要好好上班,遛狗喂猫,要记得继续好好的生活下去。

        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我们最终的目的不是好死,而是好好的活到终了’,我觉得很有道理。我知道你们会痛苦会惋惜,但是我确信,这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我不会有道歉,也不会有离别,更不会有抱怨,我只会有感谢…平静且充满感激。人生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个人故事。自杀就是我为自己故事选择的结局。这并不可怜,也不悲哀,所有悲伤的结局都是美好的,所有完美的结局都带着深藏骨髓的遗憾。

        我们应该有面对人终有一死的事实的勇气,寻思真正应该害怕什么,可以希望什么的勇气,我希望分享记忆,传承智慧和纪念品,解决关系问题,确立遗产,与上帝讲和,确定留下的人能好好活着。我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张结束我自己的故事。

        肉体的伤痛可以恢复,精神痛苦却难以被抚平。我喜欢跟在听听后面当跟屁虫,喜欢抱着一斤看电视,也喜欢姐姐给我买的葡萄,但是在这样的幸福生活下,真正的我却一直被阴暗和痛苦包裹着。我不喜欢眼泪不喜欢怨恨,我喜欢睡无忧无虑的觉,喜欢能直视阳光的感觉。

        如果我不再是我,那我的生活毫无意义。

        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故意瞒着你们,我无数次想开口,却总是被一些莫名的礼数面子束缚住,难以张口。大一厕所的那件事是我的阴影不错,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们导致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直接因素。

        听听总是很冲动,我丝毫不怀疑你会为了我杀人,但我不希望这样,我想要你们都好好活着,幸福快乐。

        哥哥,一年前你跟着邱叔去隔壁省出差的事你还记得吗就在你走的那段时间,我和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男人发生了关系。我只是走在路上(三合街的梧桐口),就忽然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已经一切都发生了,我只当那是普通的意外,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我把他当成一夜。情,并没有在意。

        后面的事,我觉得你应该能猜到了,这就是一场卑鄙的阴谋,陈飞扬那种人的恶劣程度是我想不到的,在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大概会亲自为自己的故事写下一个结局。

        小区莫名其妙出现的涩情海报,最近一个月我收到的照片,短信一直在消耗我的意志,说实话,网络上的谩骂误解再多,那终究也只是在虚拟世界中,我虽然在意,但也不至于心焦到让自己整晚整晚睡不着的地步。

        我一直都不觉得当初报警得罪陈飞扬是件错误的事。我的确害怕,但再来一次我还会扔出那块石头。

        这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不喜欢被陈飞扬触碰侮辱过的自己,我讨厌这样的颜瑜。

        生命的确可贵,但是远远有比生命更加可贵的东西,比如炙热的爱意,清晨的太阳,还有我们选择在走的路。

        除了我并不喜欢的生活,我得到了曾经失去的所有。

        保重。”

        他说保重。

        方残听又难过又生气,恨不能现在就把陈飞扬打死,但是看着颜瑜写在背后的,那几个生怕自己看不见的大红字-“不要打架”之后,又觉得自己不能不满足他这个最后的请求,只能把头埋进被子里,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气的在床上蹬腿。

        隔天方残雪看到颜瑜留下的字的时候,和方残听的反应是一样的,又气又难过,可当她翻过页来看到那几个红色大字的时候,竟然奇迹般的有点想笑。

        实在很难把去世和一个还没满二十岁的人联系到一起,方残听把信给方残雪,揉着肩膀进了厨房,无意间看到了流理台上的葡萄,撑着台边好一会才缓过来。

        十天前,方残雪还在为自己有一个月的休息时间沾沾自喜,一边计划着在家干点什么一边期待杀青,但现在,她恨不得立刻去拍戏,最好每天拍三十个小时,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发生的事。

        方残听坐在他对面,有一下没一下的玩一斤的尾巴,方残雪看着他默默的样子,忽然说,“我想去工作。”

        方残听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继续玩猫尾巴,叹气,“我也想。”

        “但我没有戏拍。”

        “我也没有活干,老板不让去。”

        “但是我能找点别的事做。”

        “我也能找。”

        “你找什么事”

        这语气,就像他除了上班没别的事做了一样,方残听不大高兴,“杀人放火。”

        “你别去找那沙比,等找到证据让他做一辈子牢。对了,我有个朋友失恋了,找我玩,今儿我就不回家睡了。”

        “哦,那你就要出去了”

        “不,她还没回来,中午才落地。”

        方残听懒懒的靠在沙发上,没什么精神,“也是演员”

        “嗯。”

        “行吧,那我下午,稍微整理一下他的房间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要的。”

        睹物思人是件很痛苦的事,当你意识到不管自己多么努力都再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时候,悲伤和无力交织的情绪足以击垮任何一个人。

        方残听不想把颜瑜的东西清理出来,但是邱浩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勒令他一定要把房间清理出来,衣服鞋子,书本子之类的都要处理了。

        这避免了睹物思人的痛苦,也剥夺了睹物思人的机会。当初方正走的时候,方云和邱浩也是这样做的。

        “嗯,我去看看,被子什么的都洗一下收起来,书啊衣服鞋子你看着能捐的就捐了吧。”

        “嗯,要不要送你去找那个朋友”他盯着方残雪,神情有点紧张,方残雪忽然就笑了,脸上终于不再没有表情。

        “干嘛以为我会想不开没这么脆弱。”

        方残听心说你一看就是丢魂的样子,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是啊,怕你做傻事。”

        方残雪叹了口气,抬头看头顶的花灯,那还是装修的时候颜瑜挑的,“咸吃萝卜淡cao心,倒是你一个人在家不会害怕吧”

        “还当我十几岁”

        农村家里有人死了总要留下人来陪剩下的人,方残听一直不明白这种行为。为什么会害怕应该只会有思念吧。

        方残雪没吃饭就出门了,方残听送她去门口,两个人一路无言,到了门口刚想说几句话,就见门口站着个个子不高,有点胖的妇人,手上还提这个什么东西,一看到姐弟两走过来,眼泪说来就来。

        “婶你别哭啊,你看我们都没哭呢。”

        田叔的老婆爱嚼舌头爱议论是非,平时小区里的家长里短就是她最好的下酒菜,但不管谁家出了事,她总是钻过去帮忙,跟着哭跟着笑。

        “唉,颜瑜那孩子……我是心疼那孩子啊你说他怎么就想不开呢唉,他多好的孩子啊……唉,这个你们拿着吧啊,晚上来家里吃饭”

        说着就给方残听手里塞了一大包东西,方残听闻闻味道,是腌牛肉,他们三个都挺爱吃这类东西的,想到这里,方残听眼神暗了暗,现在是两口人了。

        “不了吧,谢谢您。”田婶拉着方残雪,开始问东问西,方残听跟在他们后面,田叔在保安室里伸头看自己老婆,脸上的无奈怎么藏都藏不住。

        “怎么啊”

        “晚上不不回家。”

        “挺好挺好,我就怕你们俩过不去。是有对象了哪的长得好看吗那工作干什么的多高啊是本地人吗脾气怎么样啊”有时候她这种行为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此时此刻,方残听有点庆幸她是个爱打听,话多的人。

        方残雪失笑,“没,女的。”

        大婶忽然不走了,皱着眉,看起来像是纠结极了,一会儿后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无奈。

        “女娃娃也行嘛,你自己喜欢就行,我家那现世报不就是……唉!”

        方残雪这回是真的憋不住笑了,“哈哈哈,不是,婶,就是去找个女性朋友。”

        大婶恍然大悟,尴尬的拍怕方残雪的手,又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事上,说不好她是真的误会了还是故意逗方残雪笑的。能在悲痛当中收到来自别人的善意关怀,是一件值得铭记和感谢的事。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方残听把田婶刚给的东西夹在另一边,拿出手机来看到了来电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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