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晴子


晴,雨止云散,阴霾顿开之意。在她的国家,这个字还会被用来形容泪水已止,笑容初绽。

        不知是不是巧合,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的名字里都带有晴字。无论终局如何,取名之人在赋予她这个字的那一刻,心中一定怀抱着温柔祝福的情绪。

        当妓夫太郎让她把点心用晴字命名时,心脏久违的被触动了一瞬。

        没有网络和电路的年代里,时间被拉的很长。游郭日夜颠倒,每一天都是门庭若市,鼓乐齐鸣。

        她穿梭在一间间和室中,作为侍者参与过无数场宴会。那些芜杂喧嚷的笑闹像潮水一般汹涌,可周围越热闹,她却越感到孤单。

        她被困在纸醉金迷的京极屋里,像一抹迷了路的孤魂。从前所受的教育和观念注定让她无法在游郭找到归属感,在这里呆的越久,格格不入的感觉就越深刻。

        在这个时代中她一无所有,用着别人的脸和名字,甚至连自由都不由自己主导。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真正的存在只是皮囊下的一抹孤魂。就算有一天消失了,他人也只会以为死去的是原主"晴子",没人能发现曾有一名时空过客栖息于此。

        妓夫太郎不会知道晴字对她的特殊含义,但即使是误打误撞,她也对提出了这个想法的他产生了感谢的心情。

        用真正属于她的名字来命名诞自她手的点心,仿佛是漂泊的灵魂终于在这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于是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

        在干饭人联盟的宣传下,晴饼的名声一直在隐密的扩大,每次收取订金时她总能看到些新面孔。

        生意逐渐走上了正途,她便越发忙碌起来。虽然已经控制了每次售卖的量,但熬夜又早起总会为之后的工作带来些影响。

        "又打呵欠,还不用袖子遮着嘴。"

        折扇不轻不重的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香奈嫌弃扫了她一眼。

        "新年已经过了,我记得下一个冬天你就到了晋新造的年纪。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以后见了客人岂不是要失礼。"

        晴子撑开昏昏欲睡的眼皮,低头表示自己已经受教。香奈哼了一声,从妆盒里选出一根簪子往后一递,与晴子搭对的另一名秃立刻惶恐的接过去为她簪进发里。

        她握着木梳跪坐下来,帮着对方一起给香奈梳头。在游郭,花魁梳的发髻叫伊达兵库,不仅梳法复杂,上面还要簪着起码六根玳笄和数不清的流苏花簪。

        这大工程需要技巧和耐心,因此她梳的很慢。但这名叫做春的秃似乎急着表现自己,手上动作飞快。她梳头的水平其实不错,但太过心急便容易引来错处。

        在为香奈簪花时,两人的手不慎撞到了一起,春手上的玉梳摔在地上,当场碎成了好几片。

        梳子落地时,晴子便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香奈又要发火。

        果然,镜前的美人皱起眉,恼火的把妆盒往地上一推。一片滚落的珠玉中,春惊恐的跪趴在了地上。

        "这点事都做成这样,你说你还能干什么?你看看晴子,人家就算是梦游都不会像你一样把东西往地上掉!"

        大小姐,本来东西只摔了一个,现在你一发脾气反而坏了一堆。

        晴子无奈的在心里吐槽,瑟瑟发抖的春实在可怜,她便俯身向香奈求情。

        "方才也是我没有和春配合好,才不小心弄碎了玉梳。离客人到来的时间不远了,还请您饶恕我们,让我们一起帮您把发型完成。"

        香奈的脾气很大,但也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京极屋的一切都是客人为先,她厌倦的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

        接下来的过程一切顺利,她和春一起帮香奈完成了梳妆,这小小的插曲也很快就被晴子抛之脑后。可她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无关紧要一闹,却为之后的麻烦埋下了引线。

        黄昏的时候她照旧找了个借口溜去后门,把这周的报酬分给妓夫太郎。

        由于一次能做的数量少,为了保证收益,不同口味的晴饼价格浮动在一个中等偏高,但又可以接受的价位。因此每次给妓夫太郎的分红虽然不能算多,但一个月积下来也不算太少。

        然而妓夫太郎就是妓夫太郎,她怀疑自己把一座金山摆到他面前,他都能砸着嘴说还不够。

        "啊呀啊呀……挺行的嘛!……这次居然比前几天多了一串铜钱。"

        今天他照旧掂了掂钱袋子,懒洋洋的拖长了音调靠在门框上讽刺她,

        "加油啊旦那,照这个速度,再过五十年你就可以攒够赎身钱了。哈……到时候我会送你一根拐杖,好好和你道别的。"

        妓夫太郎正常的时候永远不会超过一分钟,那次会议最后的和谐就好像是她做了一场春秋大梦,转天他就又变回了这副鬼样子。

        因为缺乏睡眠,最近她总是很狂躁,听了这阴阳怪气的话更是又血压上升。晴子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动怒伤肝,然后很有礼貌问候了对方的健康。

        "你嗓子有病?有病就多喝热水,别成天用奇怪的语调说话。我忙的很,先走了,你也快走吧,别被人看见。"

        今天的妓夫太郎似乎心情很好,交易结束也没有立刻离去,他反常的单手转着镰刀目送她进门。在晴子打算无情的把门摔上时,他忽然探身用刀柄格住了门板。

        "……干什么?"

        她戒备的盯着那双不怀好意的蓝眼睛,对方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慢悠悠的丢下一句提示,

        "如果你没有带着人来这里,那回去的时候就小心点。有只老鼠一直跟着你,躲在厨房里等半天了。"

        "………"

        晴子立刻转头,身后却空无一人。然而妓夫太郎的话不可不信,他能靠着两把镰刀走到今天,直觉的敏锐度必定非常人能及。

        她小心翼翼的放慢了步伐,不敢掉以轻心,在经过后厨的杂物间时果真的撞上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访客。

        "春?……你在这里做什么?"

        穿着粉色和服的女孩猛的转过身,在看到她时浑身一抖,随即倔强的挺直了脊背。晴子视线下移,却见自己存放原材料的木箱被翻的一塌糊涂,买来做橘子酱的柑橘还有一个捏在对方手里。

        她的心猛的沉了下来,知道情况不妙。

        同为香奈身边的秃,她和这个女孩可以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春的性格胆小又古板,却比爱摸鱼的她更有向上爬的欲望。

        她把晴子视为竞争对手,两人的关系自然算不上亲密。但凭心而论,晴子自认为对这个女孩还算不错,而且今早才在香奈那里为她求过情。

        "最近京极屋的姐姐们,都在讨论一种叫晴饼的点心。"

        果然,春一开口说的就是这个。

        "其实刚开始我没有想过这和你有关,我只发现你最近总是突然消失,不管哪里都找不到人,今天又是这样匆匆离开。"

        晴子摊开手,示意她们可以谈一谈,但春却打断了她。

        "所以今天我偷偷跟了上来,想看看你偷偷摸摸在做什么事。结果我看到你翻动这个柜子,也听到了你和外面人说的话。"

        她颤抖着盯着晴子,就像在看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本以为你只是在做代买的中间人,结过你根本就是在私自行商!晴子,游女私下揽财是大错!我现在就要去告诉香奈大人!"

        晴子知道自己无可辩解,但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想要春先静下来听听她的想法。然而对方根本不愿给她说话的机会,在两次阻拦无果后,粉色和服的女孩狠狠推了她一把,不堪忍受似的捂住了脸。

        "终于让我抓到了你的错处……这下你再也不会妨碍我晋升了!凭什么我每天认认真真的工作,可香奈大人却更喜欢你!还说我无趣古板……我现在就要让她看到她夸赞的人是什么样子!"

        她的力气很大,晴子猝不及防的坐倒在地。她顾不上疼痛,立刻爬起来拖住了要夺门而出的春。

        游女间竞争激烈,可她没想到即使是几句夸赞也为自己召来了如此深的怨念。这时候要是放走春,她的计划就全完了。

        在这里闹得太大容易被人发觉,她奋力想把春拖去外面的巷子谈一谈。在拉扯挣扎中,春见自己挣脱不开,便在愤恨和嫉妒的驱使下,扬起手就冲她的脸来了一巴掌。

        ?

        这一巴掌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的晴子一时懵住了。被老板娘扯耳朵打手板她都可以忍受,但是带着羞辱意味的耳光她一刻也受不了。

        见她跌倒在地,春显然觉得很解气,不自觉的上前意图再发泄一次。然而这次晴子不会再让她得逞,她扣住春的手腕把那一巴掌重重的还了回去。

        春的尖叫被她捂在嘴里,女孩的眼神越发愤恨。她扯住晴子的头发,两个人当即扭打在了一起。

        原身生在罗生门,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比起同龄的春,她的身板更加单薄,力气也较弱。晴子借着脾气跟春撕扯了几个来回,很快就体力不支落了下风。

        她们从杂物间打到后门,混乱中晴子被绊了一脚,踉跄着摔了个五体投地。

        好气!太气了!她明天就要多抢几口饭,把身体吃的更强壮些!

        她恼火的想爬起身,却见面前突然多了一双脚。她顺着那腿抬起头,惊讶的发现妓夫太郎居然还呆在原地没有离开。对方抱着双手,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对自己行了个大礼。

        所以他一直站在这里看戏是不是?!这个混蛋,他看不见自己的老板被人打了吗?!

        晴子眼里几乎喷出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这灼灼的注视下,妓夫太郎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她需要人帮助。他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随即友善的笑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晴子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根手指的意思。

        他要收费?!她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要收费!!

        她咬牙切齿,然而现在情况火急火燎,她必须把春拦下来,此时也只能妥协。

        "……你要一枚铜钱?"

        她磨着牙问。

        "……"

        妓夫太郎惋惜的摇了摇头,示意不够。

        她再一次懵住了,匪夷所思的瞪大了眼睛:

        "……就帮我拦一下那边那个姑娘,你别告诉我你要收一朱银???"

        面前的人露出了可恶的微笑。

        "一朱银!!!你怎么不去抢?!你怎么不去抢?!"

        她的理智淹没在愤怒里,对妓夫太郎的新仇旧恨累积到了头。比起后面的春,她现在更想冲着他的脑瓜来个大比兜。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晴子忍无可忍的抽向他的头时,妓夫太郎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他的眼神兴奋亮起来,仿佛觉得有趣到极致一样哈哈笑着侧过身,让她的手落了个空。

        就像在逗弄她一样,他游刃有余的在晴子的攻击中躲闪,并总是算准时机,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成功时狡猾的躲过巴掌,下一秒又出现在她身后。

        他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晴子气喘吁吁,没几下就放弃了这没有意义的行为。她插着腰决定自力更生,然而春的声音忽然颤抖着响起。她僵着身子站在不远处,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们两人。

        "……你……你是谁?你不是京极屋的人吧?"

        女孩盯着妓夫太郎的脸,畏惧而厌恶的缩了缩身子。她看了看通往二楼的阶梯,又看了一眼晴子,咬着牙冲上前扣住她的手道: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跟我去给香奈大人谢罪!"

        在春拉住她的那一刻,妓夫太郎戏谑的笑容冷淡下来。他收起了方才戏耍晴子时的漫不经心,工作时那种令人发怵的阴狠感再一次回到了身上。

        在晴子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手扣住了春的衣领,对方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提了起来,被毫不留情的丢出了后门。

        妓夫太郎的力道一向很大,春的身体飞出去,沉重的摔在了后巷的泥地上。晴子慌忙跟着跑出京极屋,顺手关上了门。

        "你到底是谁!我告诉你别过来!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要喊————"

        哽咽的哭喊声淹没在喉咙里,春瞪大眼睛,不明白方才还站在后门的人是如何在一瞬间来到面前捂住她的嘴的。

        口鼻皆被堵住,被剥夺空气的痛苦让女孩的脸和脖子很快涨红,不自觉的挣扎起来。

        "嘘…………"

        春的眼中流出泪水,她恐惧看着眼前恶鬼一般的人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享受的欣赏着她的憎恶与无力。

        "小声点……看你这副惨兮兮的样子…你也不想惹我生气对吧?毕竟要是乱叫引来了人,我是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女孩幼兽一般呜咽了一声,在森冷的威胁下止住了声。妓夫太郎用镰刀抵住她的胸口,回过头看向晴子,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怎么说,旦那大人,要杀了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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