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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类应该感谢一条蛇


方濯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办,某种逃课逃多了的直觉让他往山下跑,边跑他的脑中边冷静地思索着如何解决以及穿越山道两侧的虚无,还不时转头跟柳轻绮说说话,以防他一睡不醒过去。

        柳轻绮无法回应他,但是每当方濯喊他一声,他都会尽力曲起指节,很轻很轻地在方濯的胸口处敲一下。只要能感受到他这无声的回应,方濯那颗一直提在嗓子眼里的心就能放下几分,他背着柳轻绮,咬着牙跑出了小巷,顺着来时的路跑到庭影居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将柳轻绮先放进去看看情况。

        却没等他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方濯吓了一跳,赶紧背着人往旁边一躲,却听到屋内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样说道:

        “我自是同你一般,夜夜难眠,眼前心里全是你……”

        什么?

        方濯愣了一愣,第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柳轻绮的声音,他一时大骇之下连此刻到底什么情形都忘了,下意识蹲在屋后,便要听个明晰。

        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夜夜难眠,眼前心里装的都是谁?……方濯咽了口唾沫,往前挪了两步,要听个真切,却在那一刻又猛然想起来自己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这一下使他如蒙雷击,赶紧要离开时,却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房间那头响起:

        “师尊……”

        方濯眨了眨眼。

        那个声音似乎带着一点颤抖,还有些青涩稚嫩,努力压低了声音说:“师尊,我不知道你愿意与否,但是我愿意,我……”

        你愿意?你愿意什么你愿意?方濯在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如临大敌,他瞪大了眼,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蹲在屋后悄无声息地听着屋里那人的发言。

        他本想多听到一点,可屋内却突然一时没了声息,他紧赶着往前走了两步,直至听到屋内传来那个熟悉的柳轻绮的声音:“阿濯——”

        方濯啪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背着柳轻绮,一刻也不停地转头出了庭影居,落荒而逃。

        也许是本世纪最为离谱的笑话便在此刻出现了:在经历了无休止的奔逃以及亲眼见证了自己师尊被一剑捅穿胸口的惨状之后,方濯少侠已经被完全迷惑了双眼,忘记了这是因自己的梦境而产生的幻境。而在那个梦境里面,他所干的事情绝不止如此:方濯背着柳轻绮,几乎要大头朝下滚下山崖,他从未有此刻这般希望过柳轻绮并没有清醒着……如果他没有听到就好了!方濯有些不安地转头看了看,心跳如雷,感觉到自己脖颈简直要被烧着。他不知道这是一路奔逃的反应还是一些什么难以启齿的,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悄悄喊了柳轻绮一声。过了好半晌,也没有收到回应。

        方濯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又一口气提到胸口,晃了晃柳轻绮的手臂,后背一下子冷汗直冒。

        “师尊?师尊醒着吗?别睡师尊,咱们马上出去了,咱们马上……”

        他说着话,又放眼而望面前的一切,偌大的振鹭山空无一人,左右不知该往何处去。“马上”,可“马上”又能去哪儿呢?四野除了空无一人的房屋便是无穷无尽的虚无,某时抬头,连天空之中的月光都泄尽了。

        他又不敢往回走,只能提心吊胆地接着前行。振鹭山分为七大门,此七门便是传统意义上的“内门”,分布在振鹭后山,距离前山外门弟子的生活起居处还有着相当大的一段距离。山上常年细雪覆积,难见四季,距离前山最近的门便是现任长老为解淮的倾天门,也是为了能够在突然遇袭之时可以尽快差遣最快的人力前来支援。

        方濯此时正走在倾天门内里,他这个梦做得其实已经算是相当细致了,近如在观微门旁侧的德音门,远如离着观微已经有半柱香脚程的倾天门,处处细节皆入眼,而几乎与现实之中并没什么不符的地方。方濯背着柳轻绮,蹭进倾天门中的一间屋子,将他放进去。里面自然是寂寥无人,他将柳轻绮放到床上,想在屋内找支蜡烛点上,却左右也翻不到。

        “师尊,醒醒。”方濯轻轻推推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帕子来,“我们现在在倾天门里,再往外走就没有路了,师尊,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他一路上没敢停,就是怕万一观微剑被那花神像一巴掌拍成两截了,他俩在路上直接被逮到那就是真的直接歇菜,故而一口气跑到距离那处最远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但却依旧不免提心吊胆。他先是摸黑从桌上拿了一张纸,抬手画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抖得要命,几乎握不住笔。并且旁边连一点儿墨也没有,方濯只得咬破食指,借着血一笔在纸上划了一道辟邪符文,啪地一下贴到了这间屋子的门口。

        待回到柳轻绮身边时,他的双腿几乎都已经酸软了。一阵宛如被烙铁烫了数十下的剧烈的疼痛从喉咙口火一般淌出来,方濯坐在床边,胸口又闷又尖刺一般的痛,喉底像是要流血一般,活像是绕着振鹭山跑了整整三圈。其实也差不多,就这运动量,估计要放在以往的振鹭山上,是得连续七日没写课业才能得到的惩罚。墙上悬着一副画,顶在头上,方濯眯着眼睛看了看,没看出来是什么。

        他翻箱倒柜才找出一盏灯来,掌心朝灯芯处一拍,火苗啪地一声燃起,拍亮了,照着柳轻绮一瞧,才发现这人脸上满是血污,已经完全干涸了。胸口开了个大洞,所幸已经不再流血,但布料已经和凝固的血液粘在一起,方濯抬手去解的时候,手指都一个劲儿地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直接戳到那处伤口里去。

        柳轻绮平躺在床上像一张不曾涂抹过一丝痕迹的宣纸,他头发凌乱,被血黏在脸上,遮了半面。只有额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依旧溢着细汗,手上却全无力气了,方濯撕下自己的衣角,简单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他是着急,但不是没脑子,柳轻绮都伤成这样了还没完全嗝屁,甚至还能偶尔抬手跟他进行一番师徒之间亲切友好的互动,那就代表着在幻境里受的伤应当不会真实传达到实体上,要不方濯早就已经就地把他埋了,再在旁边挖个坑把自己也给埋了。只是在幻境之中受到的痛苦应当也是无法被削弱的,甚至可能会更放大,方濯现在想起自己被火燎着的那一瞬还头皮发麻,更别提柳轻绮这样,若是清醒着,指不定得怎么做出一副即将死掉的情形。

        方濯拿着帕子,跑到池子旁边浸了水,路上拧干了回来,想给柳轻绮擦擦脸——他在洗帕子的时候看到了躺在水底的一条巨大的蟒蛇,这条蟒蛇不出意外的话应当使他永生难忘。它足有五个方濯躺在地上那样长,下半身钻进泥沙里,但却长了一双鱼眼。而此刻更值得被载入史册的事情出现了:蟒蛇抬起上半身,吐出信子的瞬间,方濯看到它的舌头是一块烧饼。或者说,是半块烧饼,那烧饼上还撒了芝麻,在送到彼岸的那一刻又变成了一只兔子,晃着蓝色的耳朵,蹦蹦跳跳地跑了。

        方濯没追上去,一是因为某个昏迷的半拉脸都被血溅上了的柳轻绮还在嗷嗷待哺,二是他不确定如果他再往前走上一步,这只兔子会不会突然变成烧鸡。

        柳轻绮伤得确实很重,如果不俯下身贴近耳朵去听,基本上很难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只有当你的脸并不嫌弃地紧紧蹭上他那一张血污遍布的侧脸时,才能依稀听得此人正在艰难而声如蚊蝇地喘息。方濯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脸,拿帕子去擦的时候,手都在抖。他就伏在柳轻绮胸口那个骇人的大洞上面,一不留神可能头发就要顺着钻到那简陋的绷带里面去。他又直起身将头发重新绑了一次,这才战战兢兢地俯下身来,扶着柳轻绮的脸,先将他脸上那些被血粘住的发丝摘去了。

        方濯的手隔着一层帕子,轻轻从他的额角一直擦到下巴。帕子很快就脏了,方濯换了一面擦,掌心也难免会被蹭上血迹。这明显无法擦得十分干净,但幸而方濯细致,聚精会神地擦了一阵后,柳轻绮那张苍白而柔和的脸终于重见天日,那双总是很平稳地待在眼皮上方的眉毛正微微蹙着,却在方濯的掌心贴上他的面颊的一瞬间,又慢慢地放平了下来。

        方濯握着那一张已经脏得不能再脏的帕子,鼻尖溢满了血腥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可以拿个盆子接上一盆水,而不用来来回回辛辛苦苦钻进钻出提心吊胆还得面对会变烧饼的蟒蛇。但好歹脸已经擦净,方濯提起灯,照了照。这一下令他有些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态度。他一定意识不到自己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但他知道现在他有些震惊,但又没那么出乎意料。

        此时展现在方濯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二十岁的柳轻绮,正如在小巷中一瞥里所见到的那样,他比之前的所有的柳轻绮都要年轻很多。或者说他的面容再度幼化,虽然大体上同二十三岁时长得差不多,但在眉眼与气质方面,还是有着些许的差别。

        他太年轻了,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总之,这是一个方濯曾经偶尔幻想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年龄。他第一次所见的柳轻绮已经荣升十九岁,天天撑着脸在课堂上打瞌睡,而不是像现在,又陌生又熟悉,想要靠近却又因为某种不同寻常的感情而下意识远离。

        方濯叹了口气,千丝万缕的情绪笼罩在心头,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不知该如何逃离这个幻境的茫然与方才经历了数种危机的未散的恐慌尚存,就算在如此安静的夜里,鼻尖萦绕着的浓郁的血腥味依旧让他不敢放松身心,尽管柳轻绮尚有呼吸,但变数实在是太大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只是受了幻境的虚假的创伤,还是对于精神上有着不可逆转的摧毁,抑或已经触及到了现实、此刻只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堪堪吊着一条命。

        但让方濯完全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柳轻绮会年龄突然这样缩减。他最开始变成刚拜师时的年龄有情可原,毕竟这是在自己的梦里,一切自然是依照当初他所做的那个梦的时间线来进行推进。但苍天可鉴,方濯可从来没见过柳轻绮十六岁时的样子,这人以这种形态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甚至还是身受重伤之后,本来就无法解释。

        并且还有观微剑,这把让柳轻绮拎上一个呼吸就开始甩手抱怨的观微镇门神剑,原本是柳轻绮带来应对突如其来危机的最后通牒,却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幻境里?以及还有柳轻绮说的柳一枕,方濯一边蹲在水潭旁边洗着帕子,一边魂飞天外忧心忡忡,如果说这个幻境已经足够奇幻,那柳一枕的“出现”就实在已经到了某种阴谋如云的程度了。

        方濯手里撩着水,他想要再洗洗帕子,却发现这手帕上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净。那大蟒蛇还趴在湖底,于沙石翻滚之间一动也不动,跟死了一样,方濯也就没怎么管它。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近的池子,人总要相信在除却人之外的生物总有一些是干净的——那血水简直宛如月光一样铺满了整个池子。方濯从水塘旁边站起身来,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这条蟒蛇。

        那蟒蛇原本趴在池底,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还能从嘴巴里吐出兔子来,但也许是接收到了来自梦境本人的愧疚,在短暂的等待之后,它抬起了头。

        “少侠,”蟒蛇一开口是一把低醇清净磁性而沉稳的嗓音,“你们这儿是这么喊吗?我有些不太熟悉这里的习俗,但是入乡随俗,一切以你们为准。”

        方濯握着帕子,整个人都傻了。当水面开始浮动、蛰伏在池底的蛇开始晃动它那颗硕大的头颅的时候,方濯就已经开始在脑内回想蛇的七寸在哪里。当蛇张开口对他说话同时又吐出那烧饼状的信子的时候,方濯开始考虑如果当头给这条蛇一下它会不会重新回到池底装死。而当蛇的声音好似水流一般潺潺而出的时候,方濯在那一瞬间完整地回忆了他那十九年间所经历的一切重大事件,脑内甚至将最开始入门时的种种情形都过了个遍,从他什么时候又拿以前的课业糊弄过了柳轻绮以及某年某月某日有关于君守月和王八的故事……直至那蟒蛇说话了。

        “借一步说话吧。”它说。

        方濯左右看了看,估计了一下自己与蟒蛇搏斗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他赤手空拳可以打赢这条蟒蛇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最后他抬起手,将帕子遮到自己脸上,绝望地叹了口气,伸手向着小屋的方向做了个“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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