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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雨夕


“下来!”冯鸣说着将马鞭从腰带里扯下,“陛下的神树岂是你能随意攀援的!”

        “三弟,你小声些。”冯卿手中捏着奏书,颇有些无奈,抬头看了眼树旁看书的青年。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宫门旁的一棵破树罢了,“坐在枝头的女子轻嗤一声,笑道:“好稀罕么?”

        宫门前照理是该干干净净的,但这棵树却是梁帝当年平定五王之乱后亲手所植,呵护备至,所以身价也自不菲。

        “呸!”冯鸣气急败坏,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你不下来,我便上疏要你项上人头!”

        “嘿呦!”那女子语调上扬,戏谑着道:“穿上虎绣朝服,果然就不会做人了。”她说着从树上纵下,对那青年道:“阿哲,瞧我说错了么?往那大殿上走的,都是些虎豹豺狼,凶恶得很呐!”

        冯卿抬眼看去,才发觉这女子生得出奇得好看。整张脸是难以名状的明艳俏丽,眼角眉梢微微上扬,挑起一股高傲的气息。

        可她手中的长剑又是出离的朴拙,剑身直长,花纹简单,只是鞘上篆了“无何“二字,通身晕发着不同寻常的光泽,像是被无数人把玩摩挲过。

        “雨夕,”那青年低咳一声,尴尬地放下书,道:“口下留德。”

        “猖狂!猖狂!”冯鸣捋起袖子,红着脸道:“你是谁家的!我要参你!我要参你!”

        冯卿见势不对,忙一把拉住他腰带,道:“三弟你安分些,再闹下去别说军饷,便是你的俸禄都要不回去了。”

        “军饷?”那女子嘀咕道:“二品武将还要来洛都追债——你们是冯氏罢?”

        “说什么!你说什么!”冯鸣一把将堂兄扒开,气冲冲地道:“老子在临州拼命,还要被你说道!”

        “闭着嘴别吵!”那女子断喝一声,扯下香囊堵住他嘴,道,“现在差多少?五千两?八千两?一万两?”

        户部给不够军饷,已经闹的人尽皆知了。

        “姑娘,军饷非是小事,”冯卿无奈地道,“还是不要插手了。”

        “废话恁多!”那女子白他一眼,道,:让你说就说。”

        冯卿看她通身气派与众不同,而一旁的青年虽面有病色,却也有一股文质彬彬的气质在,越发地觉得二人并非常人,于是一把按住冯鸣,道:“三万两。”

        冬日将至,行伍中缺少过冬的棉衣被铺,而置办这些都要白花花的银子。

        否则流若还没打过来,自己的兵先动死了大半。

        冯卿去年就在这上头吃过大亏,是以今年不敢耽误,亲自策马来京,说什么都要带够了银两再回去。

        “嘶——“那女子倒吸口凉气,将长剑扔给冯卿道:“拿着这剑到金宁当铺去,自有人会给你想办法。“她说着脸色愈加沉重,连那捧书的青年也抬头走到她身侧来。

        那长剑看来轻便,可拿在手里才能发觉其沉重之处丝毫不下于宽背鬼头刀。

        这么纤细的女娘,如何使得动这般沉重的兵刃?

        他正惊疑间,那两人已并肩走出十几步,他连忙回神行礼道:“多谢姑娘,只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公孙雩,字雨夕。”那女子稍稍驻足回眸,“这是齐洛哲,字遇安。”

        很好名字。

        冯卿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公孙雩已拉着齐洛哲纵身消失在街巷。”

        “哥,还要去见陛下么?”冯鸣盯着堂兄手中的长剑,回想着公孙雩不容置疑的神色,有些动摇。

        冯氏一门的荣耀是靠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他们靠着拼杀冲阵换来了地位。在小人当朝的情况下,远退边疆,戍边守国,这确实是最把稳的做法,尤其宗子冯卿不善言道。

        但眼下,冯氏封无可封,他们的皇恩到顶了。而今上多疑,常起猜忌,毕竟他们手中握着大梁最凶悍的兵,守着最险要的关卡。

        军饷连年不足,一方面有贪官收受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皇帝的忌惮。他怕有一日,冯氏造反,于是边军赏赐一减再减,勋爵一削再削,军饷一压再压。

        边军不可强大,只要御敌即可。

        境况艰难,若能明哲保身,已是大大的不易。

        可冯卿不甘心。

        洒在沙场的,是鲜血,倒下的,是活生生的,兄弟。

        “见。”冯卿说得决绝,“咱们立了战功,为何不见?”

        说话间,闵息从门内走出,笑道:“二位将军,陛下宣见。”

        冯氏兄弟跨过朱红的宫门,踩着汉白玉宽道,走入禁中,他们要去见那琉璃瓦下的君王。

        与此同时,自东宫驰出的马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只幼嫩的小手拨开车帘,露出一个粉雕玉琢的灰衣小童。

        “师父。”他朝着暗处躬身行礼,懂事地敛起目光。

        公孙雩看着他,在心中暗叹口气,道:“冯家二将入京,你听说了?”

        “回师父,百里大人略有提起,不知师父有何吩咐?”柳云柯明白,师父不喜欢参与朝堂事,一旦问起,就是出事了。

        “边军立了大功却没赏钱,”公孙雩将发梢绕过指尖,迟疑着道:“你想个办法,让小太子上表陈事,言辞不必过于拘谨,实话实说便是。”她说着用余光打量了他一番。

        十日不见,相貌没怎么变,就是整个人的气质愈发阴沉。

        越发地与她不像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忽听稚若的童音响起:“师父,齐先生说,您这几日受了伤,可须弟子帮忙做些什么吗?“

        告状精,烦死了!

        公孙雩自在肚里把齐洛哲骂够了一千八百回,才回头笑道:“师父是谁?师父是无何剑使,师父无所不能,师父罩着你,要你帮什么忙?区区皮肉伤算什么?你别听你齐先生一天胡扯,好好练你的功,听见没?”她只管把话倒豆子一般倒完,纵身就走,逃也似的去了。

        柳云柯无可奈何,重新钻进马车,道:“袁叔,回去罢。”

        老袁答应一声,挥着马鞭,扯动缰绳,让车轮以一个极度舒适的速度滚向府宅。

        三日后,太子亲自上疏,力谏圣上养兵爱将,群臣审时度势,竟有多数谏官附和。

        越往后,劝谏的人越多,连冯鸣都能看得出来,圣上在动摇。

        第十日,按照吩咐,把无何剑送到了当铺。

        不料次日,一直沉默无言的孙阁老突然领着一干学生扶棺死谏。御史台诸官闹成一片,最后连国子监都掺合了进来。

        帝怒,直接罢免了户部与兵部从三品以上官员,没收家财,尽充军饷。

        奏效太快了。

        冯卿在策马回营的路上,一面听着堂弟的赞叹,一面思索。

        但他终究没能想得出来。

        他只记住了鲜丽的女子,清俊的青年,以及古怪的无何剑。

        当时的冯卿根本没想到自己将来还会与这两人扯上关系。

        负乾三年,这个叫齐洛哲的男子突然只身来到北疆,成为了冯四郎冯睿的军师。

        他很有才能,冯卿承认,齐洛哲比他强出太多了。

        坐镇军营,运筹帷幄,战无不胜。

        他是冯氏最核心的幕僚,他有这个实力。

        可惜质体追不上才华,他病逝了,坐在翻卷的军旗下握住了第一朵雪。他说,把死讯传给公孙雩,代他道歉,就说那年的秋约,他赴不了了。

        冯卿亲眼见到公孙雩的神色由惊异转而委屈,最后变成痛苦。

        她哭了,玉珠连成一线,碎得声嘶力竭。

        再后来,冯卿又上洛都的时候,她发髻间多了一条白发。她再没了几年前的热情,只是匆匆一笑,伴着身旁的少年迅速躲进人群里。

        她怯了,他不该再见到她了。

        少年时的悸动,就这么埋没在了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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