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是个君子

“咝~”向小园咬紧牙关，剧痛还是让她忍不住哼出声。

        “弄疼你了吧，我再轻点，轻点哈。”英子娘心疼的给她吹吹。这哪是女孩子家家的皮肉啊，从脖子到大腿就没个整块的地方，这里肿起了一大块、那边一片冻疮，胸口那里还黑了一大片，想给她涂药膏都无从下手。也难为这个孩子这许多天，从来都没吭过声。

        英子把火盆再往前挪一挪：“园姐姐，这样就不冷了。”

        “妹子，我看那古大夫是个好人，你明儿让他好好治治，我怕你都伤到骨头了。”英子娘给帮她披上衣服：“没钱的话我就去外面讨，你莫要担心。”

        “我没事，这都比前几日好多了呢，先看英子的病要紧。”向小园倒是心宽，见她欲言又止，笑笑道：“大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英子娘被说中了心事，索性直接问道：“妹子啊，你也别嫌我多嘴，我瞅你又认字，又有见识，还……还不怕血，你莫不是……”

        “是啥是啥？”英子先好奇的追问母亲。

        “小孩子家别在这裹乱。”英子娘朝向小园压低声音：“你莫不绺子吧。”

        竟然被当成是土匪，若是父亲还在世，兴许这时候她会跟着一起去打匪呢。向小园差点吐血：“大姐，我就是家里遭了灾来滕州城投奔亲戚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亲戚嫌我家道中落，还把我打了出来。”

        向小园被督军府打出来她们是看到的，能做督军府的亲戚，即使现在没落了，那曾经也一定是非富即贵的。这样的大户人家又怎么可能是土匪呢，英子妈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你放心，我爹平日里对我管的可严了，我要真当了土匪他掀了棺材盖也要打我一顿的。总之我跟你打包票，绝对绝对不是土匪。”唯恐她害怕，向小园补充道。

        反倒是英子娘有些不好意思道：“妹子，你别怪我们乡下人见识浅，老家这几年遭灾，命大的都逃出来了，一路上见过的最有钱的就是做土匪的人，他们可比一般庄户人家吃喝穿戴都好，我，我见你啥都会，又有学问，没别的意思。”

        向小园点点头，却不知道当说什么，乱世里土匪比百姓过的好、豪绅比百姓过的好、就连大户人家的狗也能比百姓过的好。百姓们想去做土匪，想去做豪绅，甚至想去做大户人家的一条狗，强取豪夺、弱肉强食就能吃得饱饭，老老实实做老百姓就是被欺负的命。她以前只生活在金玉包裹的督军府里，从来不了解老百姓原来过的这么苦，苦到能活着就是奢侈。

        古医生住的客栈有些偏僻，向小园和英子找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帮小伙计一起晒大白菜。今天他并没有戴着金丝眼镜，更显出好看的眉骨和眼睛，气质干净纯粹，虽然瘦瘦高高的，没有行武之人的宽厚身板，但看到他就让人觉得心安。

        英子打完针后得到了一块糖，乐的小姑娘心花怒放。

        “该你了。”古医生朝向小园指了指椅子。

        “我……我没钱。”呆在这样安静整洁的房间里，空气中干净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自己衣服的霉味，向小园自尊心作怪，不愿受嗟来之食，拉着英子就想走。

        “没关系的，今天依然是义诊。”古医生道：“而且一会我还有事需要你的帮忙呢。”只是演技太青涩，一眼睛能看出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

        古医生先给她脸上的伤上了药，向小园从又红又肿变成了又红又紫又肿，就是不照镜子，她都能想象得到自己现在比鬼好看不了多少，别说是雌雄莫辨，能一眼看出她是个人都是好眼力了。

        古医生手脚麻利的收拾好药箱：“走吧，我们先在滕州城转转。”语气温柔却又不容回绝。

        能免费看病还能有东西吃，英子笑的咧到耳朵根：“神仙哥哥，这个比白面馒头还要好吃，我可以拿回去给娘吗？”小小的娃娃拿着咬了一口的包子，嘴里吞着口水，忍着不去吃第二口。

        “你放开了肚子吃，一会还会买好多带回去给你娘。”古医生再递给她一个包子。

        “古医生，你要我帮你什么？”吃人嘴短，向小园先不客气的填饱了肚子，再底气不足的开口。她现在可是一穷二白，身子暂时也做不了苦力，实在不知道还有啥用。

        古医生笑笑：“这忙只有你们能帮，我人生地不熟，这几天要请你们做向导，带我在滕州城穷苦人多的地方四处转转。”

        “神仙哥哥，你不是滕州城的人吗？”英子嘴里含着包子呜呜的说。

        “不是，我是回家途中经过这里，看到这里有很多人生病便留下来帮忙。”古医生解释说：“虽然现在有了压制疫情的办法，但这种病我在留学时见过，特点就是传染强、易复发，一点都马虎不得，李督军也说其他大夫仍在原处义诊，但未防有疏漏，安排我去那些穷苦百姓多的地方多看看，教大家一些防病治病的方法。”

        又是那个李督军，他倒挺会支使人干活，向小园玩着筷子嘲讽的笑笑。父亲居然把这样的人引为知己，论英雄气概，倒不如面前的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青年：“古医生，我吃了你的饭，就一定会尽心干活的。”

        古医生揉揉耳朵：“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古樾就好。”一笔一划的蘸着水写个樾字。

        “我叫向小园，她叫英子。”向小园也笑笑。她的名字叫向瑾，小园是闺名，除了亲近的人没几个知道，向家军的余部还在被通缉，她只能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向小园，很好听的名字。”古樾想起一首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古樾先跟着英子去了她们落脚的观音庙，惊讶这个破庙居然在疫情期间防范的极好，没有一个重症患者。他观察了一下，虽然有些破陋，但每个住处都很整洁，墙上门上的裂缝都用稻草废纸整整齐齐的补好，有一间屋外居然还一左一右的放了两盆花。

        英子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地方有些简陋，我去给郎中找个椅子。”

        “不用麻烦了，我来教大家调消毒水，咱们一起再洒洒水，通通风。”古樾扬扬手里的包子：“做得好的都有大馒头吃。”

        大伙眼馋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然而还是先看了向小园一眼，得到首肯的眼神后，立刻一拥而上先吃了个痛快。然而，等到干完活看到古樾从药箱拿出一堆泛着金属色泽的检查器皿的时候，不少人又自动退后了三米远。

        “这是要把我们开肠破肚啊。”有胆小的叫起来，朝向小园告状。

        英子娘拄着个棍子率先站出来：“你们这些人啊，真不知道享福，有留洋的郎中愿意给咱们免费看病，高兴还来不及嘞，还怕怂，啧啧。”

        在她的带领下，战伤的、冻伤的、被狗咬伤的、被棍子打伤的……很快排起了长队。

        接下来的几天，向小园又带他去了石桥洞、窝棚村、关帝庙附近，各处传授消毒通风，义诊看病，疫情的蔓延总算是趋于平缓。

        在路过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时，古樾疑惑道：“难道这里也有穷苦人？”

        向小园带他转到后面，巷子里狭窄低平，几个木板搭出简易的房子，仅与前面金碧辉煌的大酒楼一墙之隔。有人探着身子去翻垃圾，空气中还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古樾的脸上写满了惊奇：“他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这群人是捡漏的，靠捡垃圾里有用的东西过活，这条街最繁华，所以每天都有最多的垃圾。”向小园不用看他的脸就能想象得到古樾是什么表情，那一定当日的她一模一样。

        那天一队官兵拿着画像盘查，她警醒的躲起来，七拐八拐的转到了这里，还遇到了正在被欺负的英子母女。

        这次义诊结束后，纵然古樾一直劝说这里环境太简陋，容易滋生细菌容易生病，劝他们离开这里换个住处生活，那些人也只是神情麻木的继续翻找着新的垃圾堆。

        向小园领着他走回繁华的大街上：“你也别太沮丧，他们知道你的好意的，只是他们想先活下去。”

        古樾无奈的笑笑：“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看着周围人为我着急，就立志就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医生，这样才能帮助别人。结果现在从海外学了一身医术回国，才发现真正能帮助到的却不多。”

        “眼前你就已经帮助了很多人。”向小园认真的掰着手指头：“比如英子，你救了她一命。还有英子娘，她之前一直身体不好，自从吃了你的药，现在每天都在变好，还有观音庙、石桥洞里的很多人。你不争功，也不计较，在这样的乱世，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最好。”

        古樾的耳朵红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风太大，古樾的声音太轻，向小园没听清。而且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边叫卖的报童吸引走了，那个孩子正扯着嗓子大喊：“特大消息、震惊全国、十一五事变圆满解决，幕后主使被俘，枪决暴尸三日，同日向党余孽三十三人斩首示众，张大帅论功行赏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所有人都被报童叫喊的“奇珍异宝”所吸引，买来满足一下好奇心。

        向小园也机械的朝报童走过去，从怀中抓了一把铜钱，接过一份报纸。

        “谢大爷赏。”得了那么多小费，报童欢快的跑开了。

        头版头条，谭司令被枪决前的遗照赫然在目，这个“罪魁祸首”最终战败身亡，他的盟友们和以及他们所有亲属们也被处理干净。向小园想起自己的父亲，作为谭的支持者，他的盟友之一，第一个站出来亮出号角的人。这场战争最终局的失败，也宣告了他们追求的真理埋葬在成王败寇之下。连同他们那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成全的新世界一样，随着这份“重大消息“彻底消失了。

        周围是百姓们欢庆这场平叛终于结束的喜悦氛围。

        “这些叛军就是自不量力，听说死的人可不少，最后一战挖了五十多米的深沟都被尸体给填平了。”

        “听说桐州城是第一个开始反的，向家可是谭贼的嫡系，据说谭贼通敌日本就是向震声牵头的，活该全家都死绝了。”

        “张大帅对他们多好啊，敬着哄着给钱给人，结果通敌暴露居然要反大帅，真的是够没良心。”

        …………

        “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通敌，他们不是反贼”向小园在心里呐喊，她努力憋住眼泪，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异常，手指关节却因为用力过度有些苍白。眼睛扫过平叛有功的功臣名单，杜宗明三个字显得尤为刺眼，怎么可能？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使劲擦了擦眼睛。

        她想起那天夜里她穿着睡衣，隐约看到父亲的书房灯火通明，便垫着脚去偷看。杜宗明拍着胸脯说：“放心吧，老向，司令的志向就是你我的志向，咱们可是将校同期，出生入死的兄弟。你有勇气给司令打前站，我老杜也绝不拖你后腿，你前面一声令下往前冲，兄弟赴汤蹈火也会给你断后，咱们俩前后夹击，一起打到首府去要个说法，谁能挡得住咱们的十万精兵。”

        “援军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她也终于理解了父亲最后的那句话，那是被背叛被出卖后信念崩塌的感觉。

        如果不是杜宗明的背叛，父亲不会死，家不会散，桐州城也不会失守。

        “我有些累了，先回观音庙了。”向小园合上报纸轻轻的说，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下一秒就会隐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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