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规则

作者有话要说：</br>想到什么写什么

        又一个勇者去屠龙了。

        全国上下都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这是已经消灭了全国四分之一军队和无数勇者的喷火恶龙。

        ——它竟然跑到王都，向国王下聘礼，大言不惭说要迎娶公主，好合法拥有整个王国。国王虽然开明，并不干涉女儿的婚姻，但对象是龙——何况还是妄图奴役王国的恶龙，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于是恶龙大发雷霆，一口吞掉宰相和护卫队长、掳走了公主，沿路还烧毁了十几个村庄。全国人心惶惶，灭国之难就在眼前。

        国家虽然不算强大，但国王也马上召集起三万精兵前去讨伐。没想到毫无与龙战斗经验的军队一照面就被杀得七零八落，最前面的先遣部队连龙的身影都没看清楚，就被恶龙吐焰烧成焦炭。军队大败溃散，哭号奔走，恶龙则在后面吐火追赶，一时只见烟尘遍野、灰飞焰舞、遮天蔽日，整片天空都被染成橘红色。后来统计，两三千多人死于恶龙火焰之下，七八千人死于逃跑时互相践踏、互相撕杀、跌入山谷或河流，山谷都被填平，河流都被阻断。还有几千多人不知逃到哪里去、或是被烧成炭无法辨认，再也没人见过他们。被毁坏的农田、村庄、果园更是无可计数。

        这一役令整个王国军心涣散，人人心惊胆战、谈龙色变，无人敢再出征，国王只好重金召募流浪的勇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是前后已经十几支勇者敢死队前去讨伐恶龙，却没有一支活着回来。直到最后这位勇者出现。

        他自称大陆第一强者，曾经独自杀死独眼巨人和矮人王，单挑过火之恶魔和冰霜食尸鬼，砍下过蛇怪和鹰身女妖的头颅。他腰间挂着无数耳朵，都是从拦路抢劫或敢于向他挑战的人头颅上割下。但仍然没人对他抱太大希望。最多只是期待他死的慢一点，为国王聚集正规军队进行下一次出征多争取一点时间。

        但没想到，勇者真的战胜恶龙回来了。他步履蹒跚，伤痕累累，跛了一条腿，原本英俊的脸留下一处永久的烧伤。但至少，恶龙终于被除掉了。

        骑士团检验了恶龙地尸体，拖着它游街示众，最后将它扔进山谷。将公主和它积累多年的财宝成车成车拉回王都。国王用这些钱扩充军队、重修城墙，让所有贵族享受了相当长一段富足的生活。

        全国将勇者归来的这一天定义为新国庆，并举行整整一个月盛大歌舞游行庆典。虽然勇者脸上有烧伤，重伤未愈、虚弱地坐在榻上，公主还是热烈地亲吻了他。他们就在游行庆典中举办了婚礼。

        庆典刚过没几日，老国王在睡梦中安祥去世，勇者顺理成章成为新国王。

        一开始所有人都担心勇者能不能治理好国家，毕竟他受了重伤，甚至一度失忆，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但休养很短一段时间，勇者奇迹般地痊愈了。

        他体力远强于其他将军，成为国内第一强者，远近闻名。他率领的军队战无不胜。虽然那只受伤的腿令他再也不能骑马，但他哪怕是奔跑速度也远超许多骑士和战车，就像在飞一样。附近所有其他国家和领主都不敢再进犯他们国家，甚至听闻勇者的名字就会绕道而行。国家一时太平无忧。

        除了过人体力，勇者学习能力也非常强。他很快学会宫庭礼仪、交际舞和数门外语，学会用鼻子便能分辨五十几种葡萄酒和三十种奶酪。说得出全部品种蔷薇和茶叶的名字。他热爱音乐、绘画和诗歌，还对服装设计产生浓厚兴趣。他设计的衣饰和花纹充满古代绝密王朝优雅气质，很快成为贵族里的流行款。他不知从哪里弄到比黄金还贵重的钴紫、朱砂和青金石做染料，并且慷慨地分享给其他贵族和骑士精英。一时全国上下都以勇者的品味为品味，以勇者的喜恶为圭臬。

        唯一的缺憾，就是勇者和公主一直没有孩子。

        虽然勇者对公主还是一直很关爱、从未因此冷落她，更从未变心，但公主深深为此不安自责。

        为了安慰公主，也为了祈求神为自己降下子女，勇者独自穿越雪山，到达近世几乎没有人去过的先祖圣地。他独自不吃不喝在那里祈祷了七天七夜，他出来时憔悴的脸上挂满泪水，说没有子女不是公主的错，而是他的错，是他没有满足先祖的愿望，所以众神惩罚他，不允许他拥有自己的子女。先祖说勇者肩负恢复先祖荣光的重担，他应当将他们的神喻传播遍整个大陆每一个角落。只有这样，他、以及整个王国，才能逃脱先祖的诅咒。

        全国人民为这一惨痛消息震惊，自发十五日禁火、只吃冷食，替勇者哀悼未能出世的孩子。勇者并不为自己悲哀，他对待所有王室子女都像对自己子女一样好，并承诺有一天自己蒙受神的感召去天堂之时，会传位于一位王室成员。

        自圣地归来之后，勇者突然无师自通学会了上古语。他说，这是在圣地静默时，受到先祖感召而领悟。他声称这是一种天启、一种神的暗示，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勇者还说不上来。

        因为精通了上古语，勇者开始对早已失传语言、无法被理解的上古卷轴和碑文产生了兴趣。他大量阅读和翻译那些上古文献，短短一年之中为整个国家贡献的知识比之前好几百年加起来还要多。皇家占星术师、宫庭大魔导师和御用炼金术师是受益最大的人群。他们奉勇者为真理的化身。

        勇者用上古语言教给他的法术带领奴隶和农民们开垦土地、修建城墙、道路和水渠。许多奴隶和农民因为昼夜不断的劳作死在路边，但他们没有怨言。有怨言的人全都因为叛国罪被处死了。勇者曾经一天之中就处死三百四十七名叛国犯，创下历史最高。人民为勇者这一英明举动欢呼雀跃，虽然勇者自己非常悲伤，为这些人的死亡难过地食不下咽，让服侍他的仆从们都被他正直和宽容感染，跟随他一起悲伤。

        勇者称除了上古文献，其他文字和语言都是背离先祖的产物，必须予以禁止，于是教会跟随他烧毁大量后世书籍和典章。勇者令国会重新以先祖的文献为基础制定法律，法官们虽然有异议，但还是照做了，毕竟勇者代表的是先祖的遗志。勇者确认了所有贵族和皇家御用官唯一的合法公民身份，并称奴隶和女性没有人权。所有人都认为这很合理，因为先祖的典章不会写错。哪怕是奴隶和女性们本身。他们坚信自己地位天生低下，唯一出路便是兢兢业业工作，不抱怨不放弃，为生来有罪的自己铺好来世享福的道路。

        为恢复先祖荣光，勇者带领军队在整片大□□处征战。虽然战争带来死亡、消耗财富，但也为贵族们带回了新的土地、奴隶和女人。虽然荒野到处是尸骨，每户人年年办丧事、家家有新坟，但人民为此而狂热。他们热爱勇者，他们坚信勇者会带领他们前往最好的世界，自己因为战争而死去的灵魂会回归雪山里先祖的圣地，永远享受现世中享受不到的荣光和幸福。

        于是勇者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活着的传说，全国到处都立着勇者全身像，到处都有勇者纪念堂，甚至还有勇者神堂。

        眨眼间五十年过去了。公主已经垂垂老矣，满头金发已经像烟灰一样苍白，美丽的脸颊像被狂风吹过的水面般布满层层叠叠的折皱，双眼像放了好几天的洗脸水那样朦胧，脊背像被雪压弯的松枝那样弯曲。但勇者，却还像五十年前那样年轻而有活力。

        全国贵族和人民都信任着他，都为他如此强壮健康而庆幸，希望他能就这样一直统治下去。他们的王国已经成为整个大陆最强大的国家，然而勇者还是不能餍足，仍然以每年一次的频率向外发动战争。大陆已经没有敌手，勇者将目光投向海外。似乎不拥有全世界就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虽然无论贵族还是农户都渐渐贫穷，每家都因吃不上饭而饿死过人，但他们坚信，只要跟随勇者打下更多土地、占领更多国家，就能让他们重新富裕起来。何况勇者确实战无不胜。

        只有公主，深感不安。

        勇者虽然从未有过情妇，但公主深深知道勇者根本不爱自己。不是从自己变老开始，而是很久很久以前、自他从恶龙山归来，他就从没爱过自己。他和自己结婚、对自己彬彬有礼、爱护有加，似乎只是做给世人看的。公主从来没在他身上感觉过激情。似乎唯独面对自己，勇者永远仿佛戴着面具，装模作样应付差事。

        他们分房睡很久。哪怕是年轻时候，每晚勇者也会回自己房间休息。虽然他的理由是公务繁忙、怕打扰公主休息。公主曾经缠着勇者，想尽办法和他同榻而眠，而那夜勇者睁着眼一整夜搂着公主的肩膀没换过姿势。公主醒来后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非常愧疚，而勇者只是腼腆的说，他是个平民出身的勇者，有资格这样整夜守护公主已经很幸福了。从那之后，公主再也没有提过这样任性的要求。

        而今天，也许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公主再次来到勇者卧房。

        轻轻推开门，保养很好的合页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公主轻轻来到勇者床前，勇者是趴着睡的。她想亲吻一下他的脸庞，却惊恐地看到勇者受过烧伤的半边脸上，浮着一层细密鳞片。勇者啧啧嘴巴，从他嘴里，赫然出现一条分叉长舌，宛若一个恶魔。

        公主骇然尖叫吵醒了勇者，勇者坐起身，睁开泛着金光的眼睛，公主清楚地看到他额边两支长角，隐隐发着紫色光芒。

        “你……你已经变成一个恶魔了！”公主悲愤控诉，“是贪婪吗，是欲望吗，是财富吗？到底是什么让原本善良勇敢的你堕落成为恶魔？”

        “我？堕落？”勇者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金黄獠牙。他说话隐隐含着风雷之声，让公主有些恍惚。许多年前，她在哪里也听过个声音。

        “我从来没有堕落，”勇者继续说，“没有任何欲望能令我堕落。你看，国家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不是吗？没有我，凭你和你那群愚蠢的子民，能做到吗？”

        公主一时说不出话。她一生过着衣食无忧、不问世事的生活，她整个人生唯一的乐趣，就是仗着公主以及王后的身份和手中拥有的财富和各式珠宝，在贵妇圈子里赢得赞美和嫉妒，以及随心所欲的嘲笑或讥讽生活不幸或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在她看来，国家确实越来越好，现在正处于几百年都不见的颠峰时期。如果连这样富饶国度还会有人不幸，那一定因为她们自己懒惰愚蠢，不求上进。

        勇者手指缓缓抚上公主的喉咙，长长的指甲让公主感觉皮肤阵阵刺痛。她紧张地不断咽着唾沫，听他继续说：“我把知识传授给你们，我让你愚蠢的人民吃上饱饭，我让你们过上富裕的生活，全都要靠我。——我早对你那个无知又目光短浅的父亲说过，我注定要娶你为妻，我注定会成为你们的国王，拥有整个国家。——否则，你以为我会愿意娶你这没毛无鳞、肉虫一样的恶心又可悲的生物？”

        公主瞪大眼睛，瞳孔紧紧收缩。她呼吸急促、眼冒金星，就在这极度恐惧之中停止了心跳。

        次日，全国上下为他们失去了王国的公主、国王的王后、勇者的妻子而哀号悲泣，举国大丧。听说公主是在睡梦中安祥过世，没有受一点痛苦。这一定是先祖和众神对她纯洁善良一生最后的奖赏。勇者为公主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亲自扶着棺材送到先祖的圣地安葬，因为过度悲伤几次晕厥，并发誓终身不再续娶。

        -

        大约五十年前，恶龙山山谷下，几个猎人曾发现一具勇者装扮的尸体，因为野兽撕咬和高度腐烂已经无法辨认面目。身边还散零散掉落几个同样腐烂的耳朵。

        ——当然，这种小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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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勇者变成恶龙更可怕的，是恶龙变成勇者，学会了人类的玩法、赢得了人类的信任，并最终引导人们接受自己构建的游戏新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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