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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病入膏肓·花吐症


二十七岁的生辰,我病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咳得越发频繁,就连夜里都在咳,皇后召太医院来看,太医们却诊不出结果,见我没咳血,只当是心情郁结所致。

        皇后很担心,时常来我宫里看我,我还逗她说院子地砖缝的杂草都要被她给踩没了。我的病喝药无用,太后怕我过了病气给大家,一直让我好好待在寝宫别出来,这寝宫除了皇后和叶蓉,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踏足,地砖缝里的杂草是我无聊时拔的,才拔了不过三月,就没了,我便少了一项娱乐的活动,每天就盼着皇后和叶蓉来陪我说说话。

        叶蓉时常跟我说起她的课程,我惊讶于裴正竟然没有阻止叶蓉学骑射,但也给叶蓉加了许多琴棋书画的课,我原以为叶蓉会抗拒,却不想叶蓉还很乐意,她时常跟我说起裴正指点她的骑射,说得手舞足蹈。

        叶蓉很喜欢裴正,我边笑边听,叶蓉突然停下来问我:“母妃病了这么久,父皇都不曾来看过,母妃是不是很难过?”

        我愣住。

        诚然,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裴正了。

        我时常从宫婢嘴里得知宫里又多了几位新人,某天哪位嫔妃病了裴正都会亲自探望,有时候还会亲自喂药,只是经过我寝宫时,他好像都会忘记里面也有一位病了很久的贵妃,每次都目不斜视地经过,似乎我的寝宫只是一处无关紧要的地方。

        他不来,我便不去。

        叶蓉问我是不是很难过,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裴正。

        情浓之时总有千言万语,如今却是无话可说,既然无话可说,那还是不见的好,至少在我心里,他还是记忆里那个寡言、温柔的太子哥哥,我不想因为他的到来而抹去幼时刻在我心里的少年裴正。

        我的太子哥哥啊,他不是那样寡情的人,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我让他扎辫子他拿着我的丝带不知所措的模样,我还记得我爬在墙头上把花卉错丢在他头上,他说,他要把花带回宫,然后他将那朵花弄成了琥珀送回给我。

        我拿出那块琥珀,光线透过琥珀,里面是一朵蓝色的花卉,像是五角的星星,它被定格在最美丽的时候。

        我望着望着,忽然咳嗽起来。

        似乎有人在我的喉咙点了把火,强烈的灼伤感令我忍不住掐住自己的脖子。

        “娘娘!”

        清言跑过来,惊恐地发现鲜血从我的嘴角流出,惊慌的她没有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也没发现我的手心里的血还混杂着蓝色的碎末。

        太医诊断后仍是与之前一样的结果,只是给我的药又加多了些其他的药材,我让清言把药方拿来给我看。

        “娘娘,这药方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摇头,将药方还了回去。

        热气滚滚的汤药氤氤氲氲,我笑着拿过,一饮而尽,苦得我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望着空碗,我忽然又笑了。

        想我原是那样羡慕能被裴正喂药的皇后,只是那时候我身体健朗,没有这个机会去验证裴正喂下的汤药是甜的。现在汤汤药药喝惯了,有没有裴正,我都能面无表情地喝下去,可现在,好像又能尝出几分苦味。

        ——事实上,那药方问题大了去。

        隐藏在众多药材里的,极为不起眼的药材,会让我虚弱,却不致死。

        至于幕后主使?

        现如今后宫里我还碍着谁的路啊?

        我没想到我与裴正最后的那点情谊也会磨灭在这张药方里。

        我懂医,这事没人知道,那是我入宫前父亲怕我遭暗算逼我学的,虽然只学了一点皮毛,但自保足矣,所以在看到药方的一瞬间,大齐高高在上的帝王,我的海底月,我的镜中花,我不可及的心上人,他在我心里死了。

        这应该不是他第一次在我的汤药里下别的东西,宓姬说过的,早在我刚入宫的时候,我求子的汤药或许本就是避子汤,我怀孕时的安胎药,是不是也是堕胎药呢?恐怕我这场病,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一瞬间我生出怨恨,但很快又消了下去。

        不对,不应该的,是我自己要走这条路的,所以无论愿意不愿意,我都得承担所有的后果。

        我……恨不起来。

        夜深人静之时,我缩进被窝里捂住嘴巴哭,有时候控制不住,会咳出越来越多血,血里混杂的蓝色碎末也越来越多,直到最后我咳出一片完整蓝色的花瓣,我才明白那些蓝色碎末是什么。

        叶蓉还与我抱怨太医院的人没用,不然怎么会诊断不出我所患之病呢?但其实不是他们没用,而是因为我的病,我的咳疾,本身就是一个传说。

        花吐之症,药石无医。

        唯一的解药,就是心上人真挚的爱意,但我不认为现在的裴正是解药,他连情浓之时的情谊都掺着杂物。

        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我低低笑起来,眼泪和鲜血糊了满脸。

        一年后,我被裴正以休养身体为由送去和宜园,我走的那天,只有皇后和叶蓉来送我,皇后哭得伤伤心心,叶蓉的眼泪却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我将她们的表情细细辨认,忽然觉得微妙起来。

        皇后啊,这个被迫贤良淑德的女人,或许她曾怨恨过我抢了她的夫君,但在宫里相伴多年,却生出了真挚的感情,或许她在舍不得我,或许她在哭我的坎坷。

        而叶蓉……

        我养了多少年的女儿,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女儿,我看不透她。

        那是在和宜园的第一年,叶蓉来看我,对我却不似曾经那样亲昵,一日她在假山的角落和贴身宫女抱怨,我恰巧经过,顺便听了一嘴。

        “若不是父皇命令,我怎会来?”

        “公主您小声些,公主往日不是与娘娘亲厚吗?”

        “哼!往日是因为我在她名下,若我与她不亲厚,岂不是让父皇对我失望?可现在我听皇兄们说江浅已经胆大包天到抗旨了,大有造反之意!依他的野心,若是有朝一日真造反了,那可不得连累我!”

        “公主慎言!如今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哼!”

        “娘娘养育公主多年,如若真的发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娘娘定会拼死护住公主的。”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要不是当初她将我从生母身边抢走,我生母又怎会郁郁而亡?她自己的女儿死了就去抢别人的女儿,如今是天道好轮回,让她也尝尝积郁成疾的滋味!”

        叶蓉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我绷直的身体才慢慢软下来。

        清言恨道:“公主她怎能恨娘娘呢,娘娘疼爱她这么多年……”

        我打断清言的话:“她的生母是云嫔,云嫔也的确是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清言红了眼睛:“可是明明……”

        ——明明将叶蓉抱给我的是裴正,明明云嫔的积郁是因为叶蓉的疏离。

        我知道清言的未尽之言,但说到底,由头也确实是我,只是我从未想过叶蓉平日里的亲昵底下竟藏着对我的怨恨之心,这么多年的做戏,真是苦了她了。

        我心酸的同时又感到欣慰。

        还好,叶蓉既然有把所有人都瞒过的能力,那以后我不在了,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而且,忘掉一个仇恨的人比忘掉重要之人要来得简单得多,不是吗?

        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脑海里却时常想起叶蓉小时候的模样,她第一次叫我,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爬,第一次走,第一次跑……

        都鲜明得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叶蓉小时候很喜欢草扎的蝴蝶,把宫婢们扎的蝴蝶收集了满大箱,谁都不许碰,宝贝的很,可是一次听到我叹气,就噔噔蹬地跑去将所有的蝴蝶抱过来放在我膝上,说:“母妃不要难过,蓉蓉给您蝴蝶。”

        这个小团子,看到我难过总会把自己最珍贵最宝贝的东西统统塞进我怀里。

        我相信那个时候叶蓉是真的视我为母亲,她年纪小,很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替她记着,这些记忆她不要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我记得就好。我暗暗告诉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场刺激,我的病情越发严重,每次咳嗽喉咙里都会有被撕裂灼烧的感觉,血好像永远都咳不完,吐出的花从一片花瓣变成了两片,又从两片变成三片,四片,五片,直到我吐出了完整的花卉。

        蓝色的花卉静静躺在我的手心里,鲜艳美丽至极。

        这是我用我的生命换来的。

        桔梗。

        京城已经很久没有种植桔梗了,年少时在府里随手折的桔梗花丛如今已然不在,而我手心里的这朵,好像成了京城里最后一朵鲜活的桔梗,只是这朵花,就如同我的生命,只能在这世间待短短一瞬,顷刻就会枯萎。

        “你为何,还对他恋恋不忘?”

        我听见我的声音。

        太皇太后说我容易拐进死胡同,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对于我来说,能看到南墙前的风景,就足够了,南墙可破,头破血流我还都还想要继续走。我曾经也以为我心中的那个裴正死了,可是情感就是这样半点不由人,你以为你杀死了它,殊不知,它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提醒你,它还在,而且,它不会死。

        人尚且在世,情怎么会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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