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什么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昏暗的厨房里，桌上照旧摆放着两菜一汤。暮春里落日的余晖从窗口斜射进来，打在桌上三人的脸上。温馨一手扶着碗埋头默默吃饭，眼角余光瞄到后妈迅速而熟练地把肉丝挑去夹到弟弟碗里，弟弟来者不拒，大口大口吃着饭陪着肉，时不时舀一勺西红柿蛋汤喝。很快，两个盘子里就剩下红红的胡萝卜丝和绿绿的芹菜丝，肉丝少的可怜，汤碗里也只剩下了清汤寡水。

　　后妈照旧在大倒苦水：“哎呀，没钱啊，这日子难过啊，今天光买菜就花了20元，肉太贵啦，要不是你弟弟正在长个子需要补充营养，我才舍不得买肉，我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口......”一边说一边盯着温馨的筷子，看她夹什么菜，夹到肉了就念叨得更大声。

　　要是往常，温馨听了这话必定要怼她一句：“就弟弟要长个子，我不用么？哼，你是舍不得吃，你身上那一圈一圈的肉怎么来的？”然而今天她只是埋着头吃饭，似乎没听到后妈的废话。

　　奶奶依旧坐在土灶后的小矮凳上喝着稀稀的菜粥，照看着灶膛里的火，时不时从旁边的柴火堆里抽几根大豆秸秆送进灶膛，火顿时更旺了。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脸庞红红的，又在额角的汗珠上折射出几道亮光来。“呼呼”的喝粥声伴着豆秸秆“噼里啪啦”的烧灼声，夹杂着大锅里慢慢沸腾的水声，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一处有桌有椅，一处灶台柴火；一处有荤有素有汤，一处稀粥伴咸菜；一处念念叨叨，一处沉默寡言。泾渭分明。

　　温馨今天确实很是反常，没有去抢肉吃，也没有怼她后妈。她很沉默，学校要收学杂费了，但后妈这个抠门的性子，每当向她要钱时她都会诉苦好久，诉苦诉到温馨放弃为止，实在是非要不可的钱，她会板着脸板好久，跟谁都不说话，弄的整个家里都是低气压。吵个架都会心累，更何况接下来的冷暴力，温馨想想都觉得心力交瘁。

　　想想以前她和奶奶相依为命，一屋两树两人，多么舒心自在。但这个后妈一来就打破了这一切。为什么？这样倒霉的情况为什么要落到她头上？为什么？！

　　温馨3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打记事起，就只是跟着奶奶过活，奶奶说爸爸去外地打工了，说她狠心的妈丢下她走了，走之前还把家里搜刮一空，连一袋子苹果都搜罗走了。每每说到这里奶奶情绪都很激动很愤怒：“这是当妈的吗？在法庭上说不要养小孩，也不肯给抚养费，走的时候连家里一袋子苹果都不肯留给你吃，什么都拿光了，盐都没剩下，怎么这么狠心......”

　　说到他们离婚的事，她脑海里只有很小的时候，有个人要走，她哭着抱住那人的腿，那人就把她抱起来扔进房里然后迅速锁上门，她嚎啕大哭着死命地抠门，但又抠不开，她急得爬上了窗前的大桌子，脸贴着玻璃使劲往外哭喊，但只看到那个人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干脆，很利落，不愿多停留一秒。

　　如今，那个人的身影已经模糊了，只成了一个符号——那个人，但每次奶奶说起，她都感觉那个人就是她的妈妈。妈妈啊，一个原本温馨的词。

　　村里人看到她都满脸同情：“温馨，你要好好学习，才能找到好工作养活自己，你奶奶年纪大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全村就只有她父母离婚了。在90年代，这是一件很令人不耻的事情。村里人说到她，都叹息真是可怜的娃啊。

　　其实她并没觉得自己怎么可怜，哪里可怜。因为奶奶很疼她，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她，从来不打不骂，她还知道奶奶藏了一袋子钱，全是五角、一元的，也有五元十元的，慢慢存着留给她上大学。过年的时候爸爸还会回来，带很多她在村里没见过的美味零食，有里面裹着好似麦片的巧克力，有开水一泡就香气四溢的奶茶，还有嚼不烂能吹泡泡的口香糖......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悲惨。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去年。她后妈回来了，因为弟弟到了读小学的年纪了，要回学籍地上学。她本来是很兴奋的，她跟奶奶虽然每天也很开心，然而有时也会感觉到孤单。但如果后妈和弟弟回来的话，家里必定会热闹许多，想想都是一幅热闹快乐的场景。

　　然而是她想多了。



　　后妈一回来就把奶奶储蓄多年的“小金库”给霸占了，两人大吵了一架，奶奶抢不过，输了，气的心口疼。

　　“馨儿，那是给你留着上大学的呀，这个强盗！”奶奶反复跟她念叨，无法释怀。

　　“怎么回事呀，奶奶？什么时候的事？你放哪里了，怎么没藏好呀？”温馨双手环着奶奶，脸贴脸，一边用手轻轻抚着奶奶的背。

　　“哎，就你上学了之后。家里不是新盖的楼么，你小时候的衣服裙子我没舍得扔，打算留给你以后的宝宝穿，就收拾出来堆在假三层楼里。我就把钱卷好塞进空药罐里，把药罐藏衣服堆里的。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她假作好人去打扫卫生，把这钱翻出来了，然后就拿走了，不还我。”奶奶还是很生气。假三层是乡下人对二楼上的阁楼的叫法。

　　“奶奶，那是你的钱，她干嘛拿走呀？”温馨感到奇怪。

　　“她说刚回来没钱，说你上大学还早着呢，先给她拿去买菜买米什么的。哎，好多个药罐子呢，合拢起来差不多八九千呢，都是过年你爸爸姑姑们给我的，我存了好多年，这下子全没了。”奶奶说着抹了抹眼泪。

　　“哎！”温馨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轻抚奶奶的心口，“奶奶别生气了，你心脏不好，我上大学的话我爸肯定管的，你别忧心了。”

　　后妈回来一登场一亮相就搞了这么一大件事，实在叫温馨吃惊不已，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然后后妈的一系列后续操作，比如以各种理由找大姑借了钱却不还、以她刚回来没经济来源请大姑父帮忙支持为由把大姑父的电动车骑走占为己有、以帮表叔割稻子为由结果把割的稻子搬回了家、收割光了舅奶奶地里的青菜......简直叫温馨快要跌破了眼镜。怎么说呢，感觉比葛朗台还葛朗台。

　　而现在，温馨得伸手跟这个加强版葛朗台要学杂费。

　　桌前，温馨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开口提学杂费的事，不知不觉已经扒完了碗里的饭。她呆呆地盯着空碗盯了好久，仿佛神魂都出窍了一般一动不动。

　　突然，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她猛一抬头道：“妈，学校要交200元学杂费。”

　　正在喝汤的后妈顿时撂下碗跳了起来，大半的汤都泼洒了到桌面上。

　　“什么？200元？怎么又收钱？还收这么多？！家里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买菜的钱都快没有了，你看我整天省吃俭用，恨不得把一毛钱掰成两半来用，一下子哪里找200元给你？你去学校跟班主任谈谈，看能不能免了。”她张牙舞爪得像个螃蟹，面目可憎。

　　“这怎么能免？大家都交了，就剩我没交了，而且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那怎么能不交，你又不是什么特殊人物，说不用交就不用交。”温馨听了后妈不靠谱的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嗓门顿时也大了起来。

　　“交钱交钱，这破学校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就是死要钱！好像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一样钱多得没处花！等等，你别是骗我的吧？怎么又交钱？”后妈正瞪着眼骂个不停，忽然瞪大了眼恶狠狠地盯着温馨问道。

　　“你说什么呢？谁骗你钱？你儿子学校没收学杂费么？怎么没见你这样？爸爸又不是没给你钱，现在交学杂费都没钱了？你到底花去哪里了？你列给我看看，我来给你算算账，我倒不信了！”温馨听到后妈居然污蔑她撒谎骗钱，顿时火冒三丈。

　　“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一天到晚要钱要钱要钱！屁用没有就知道死要钱！”后妈听了温馨的质问，自知无法再搪塞过去，便一边破口大骂着，一边狠狠地转身到身后的桌上去拿钱包。她狂怒着，做什么都裹挟着怒气，包的铁链子都被甩出去打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愤怒地扒开包，抽出两张红色钞票甩了过来。

　　“凡事要省着点花，钱要花在刀刃上，我们家不比人家，人家父母不是做官就是做生意，有钱得很......”

　　那钱擦过温馨的脸颊，掉在桌的边缘，又滑落到地上。温馨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心脏也砰砰地极速跳动，一股怒火冲上了脑门。温馨咬紧后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这怒火，狠狠地捏着拳头，心里默念：别跟她吵！上了大学就不用跟她住在一起了！就不看她的眼色过日子了！迟早要叫她后悔！

　　入夜，躺在床上，温馨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和奶奶睡一起，奶奶睡在床头，她睡在床尾，怕吵到奶奶，她忍着没有出声。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呐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爱，为什么她要被后妈这样对待？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她真的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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