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既往冬去阳春不来（三）

没有人没轻易给别人的心性下定义，聪慧如四季，单纯如如春，都没有这个本事，哪怕对方是她们自认为很熟悉的人。

        如春离开四季房间后，起身去了后院。她于月光下拨弄琴弦，断弦柔软，被如春握在手中，像是有千斤的沉甸。

        她伤感地想，自己恐怕真的要一辈子待在红绣楼了。每日面对形形色色的人，重复单调乏味的事，还要分出精力应付难缠的客人。这样的日子似乎渐渐失了盼头，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啊，怪谁呢？只能怪自己。

        她坐了许久，却忘记了时间，等天色破晓，渐渐露白，她才恍然若失，慢慢立起身来，没走几步却突然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再次醒来，便看见四季姑姑担忧地看着她。

        “可算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两日。”四季没有责备，只有叹息，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却不舍得打骂，也不知如何安慰。

        如春得到四季姑姑的准许，到尘源阁小住几日。这原是四季姑姑自己的院子，不过后来忙碌无闲暇，院中花草悉数枯败。曾经每至初夏便要开花的树也消瘦得只剩下主要枝干，不再美丽，不再开花。

        如春见着这一幕，久久无法挪动脚步。或许想起了自己曾经跟着家人一起种树的画面，那时她也是如此天真，以为一家人可以看到每一次花开，却不想未等来一次好时节。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没有花，没有树，也没有家人。

        在四季姑姑的默认下，她将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用来重修尘源阁，请来三位工人，她自己也帮忙做些事情。每一日都很累，但是很快乐，尤其是看着衰败暗淡的庭院渐渐恢复生机，她真切感受到满足。

        教乐坊那位做过她许多年老师的大人，特意给她送了一把新琴，比原先那把做工更加精致，音质也更加好。如春不胜感激，却无以为报，思索良久后写了封信，数百字虽无法表达十分的感激，却能让如春觉得踏实一些。

        做好这些后，她便每日弹弹琴，有时是模仿乐谱，有时随性而发。

        霞儿来看过她两次，每次都劝她早日回去，楼里的姑娘们本来就对她心生嫌隙，如今还舒舒坦坦住在尘源阁，可让那些人抓着错处了，一天不说个十来八回都不解气。这段时间好多想要听如春弹琴的客人，因为见不到如春，在红绣楼闹过几次。特别是坏如春好事的那个女人，现在怕是得意坏了。

        如春越听越不是滋味儿，“我心里难受，不想回去。”

        霞儿道：“如春姐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逃避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更加无法无天。何况，你经历的那件事已经发生了，错失的东西也无法挽回，但是你会有更多的机会。你长得又好看，又有能力，相信只要你振作起来，日后你会去到更好的地方，遇见更好的人的！”

        如春鼻头一酸，深受感动，“谢谢你，霞儿。”

        霞儿抱住她，像往日一样撒娇，“如春姐姐，你快点回来吧，霞儿可想你了。你都不知道，这两天四季姑姑可凶了，连我都被骂了。”

        如春微愣：“是因为我吗？”

        霞儿赶忙摆手，“不是不是，四季姑姑可喜欢你了，怎么会因为你生气呢。”

        她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好像是因为蓉蓉，有个男的要带她走，四季姑姑不肯，蓉蓉顶撞了四季姑姑。”

        如春讶然：“蓉蓉想离开红绣楼？”

        霞儿喟叹一声：“是啊，还说已经和那男的约定终身，这辈子非他不嫁。可把四季姑姑气得不轻，我还是当第一次见姑姑发那么大火呢！”

        她说完想到了那日的情景，不免心惊胆颤。

        如春问道：“姑姑为什么不同意呢？”

        霞儿思考以后回道：“好像是那男的名声不太好，听说他不务正业，整日游手好闲。姑姑肯定是不相信那人的为人，不愿意蓉蓉嫁过去吃苦。”

        如春点头不语。

        很久之后，如春回想起这段时间，不止一次后悔过，如果当时和霞儿一起回去，会不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也不会遇见叶毅。四季姑姑便不会对自己失望，而自己，也不会像是变了一个人，连她自己也认不出了。

        而那个罪魁祸首，生生撕碎了她的人生，却仍旧在她面前虚情假意，“如春，我出生那年得了怪病，被家人抛弃。我从小没有亲人，但你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

        如春听见自己因愤怒而发抖的声音，“你骗我，你口口声声说得好听，结果还是抛弃了我！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接走我们！你知道这几年我怎么过的吗？”

        叶毅的容貌已经变得模糊，这个男人，曾经在她眼中独一无二，却在此刻面目全非。

        她痛恨自己，痛恨所有，更恨这个人。

        “你不要过来！你滚！你滚开！”

        可是不论她如何逃避，如何挣扎，那个男人仍在靠近她，想要抓住她，她害怕，嘶吼，无比混乱之际，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思想和身体仿佛分裂开来，她看见自己扬起了手，看见叶毅变成一团黑雾，黑雾散去，却是叶溪的模样，她心倏地一空，好像什么东西碎掉了。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却不是喊的她的名字，而是“娘亲”。如春缓缓睁开眼睛，有光照了进来，她看见叶溪的脸，看见晃动的车顶。

        叶溪道：“醒了。”

        旁边传来一声应和。

        她慢慢坐起身，不去看车内其他两人，目光落在车窗外，那里有热闹的人群和商铺，“这是哪里？”

        “平江。”答话的是一身白衣，却没戴斗笠的唐奕。

        如春转头看了眼他和他旁边带着面具的少年，复又看向车外，“叶毅什么时候来见我？”

        唐奕抿唇，双眉不展，只答非所问，“马上就到叶府了。”

        如春没说话。

        叶溪听懂了，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和她娘一样蹙着眉，此时两人坐在一块，倒也不显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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