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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鱼汤


出了济水县,好像就没人再叫她“小阿棠”了,准确一点说,自她及笄后,这名便没人再唤。

        但这一句连起来听,还是有些熟悉,是哪个叔叔伯伯曾经说过吗?凝眸想了半刻,却是记不清了。

        她记性一向算不得好,连就在眼前的“林大还是林二”都分不清楚,又如何记得清儿时的事。

        大约就是巧合了。

        小阿棠这个叫法,估计是叫着顺口。

        “嗯,”寻月棠也抬头瞧着,“是挺香的。”

        济水县的家里也种了桂花,不知如今院子空了,那棵树是否还在,若还在的话,该也开花了吧。

        寻月棠扯着嘴角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是,是怪我不好,怎,怎在今日提这茬,”谢沣知道她大约触景生情,惹起了伤心事,不由别别扭扭看她,几次欲言又止,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粗鲁地塞人手里,“对,对你不住,你自个儿擦擦泪罢。”

        话毕,便踉踉跄跄地一个人往厨房处行。

        寻月棠再思量谢沣刚刚红着脸面、打着磕巴塞给她手帕的样子,虽泪还挂在眼睫上,却实在有点想笑。

        再瞧手上的帕子,是一方不带任何刺绣缀珠的素帕,用的是宋锦,有丝线经纬变化的暗纹,不像将军之物,倒像是归个读书郎所有。

        这也奇了,话本子里头从来都是书生收了小姐的帕子,自己如何竟得了个男子的帕子?

        她收起帕子没用,准备等下还给谢三哥,抬袖擦了擦泪,扭头跟了上去。

        厨房的黄泥小灶上,几个沙煲正在文火上煲着,便就是寻月棠所说的醒酒汤了。

        谢沣倚着厨房的门框站着,发顶处几乎要碰到门楣。

        寻月棠本已经进了厨房,见状又回身过去,轻轻扯着谢沣的袖子,按他在门口避风处的一个小木杌上落了座,“三哥,你先在这里坐坐,很快就好。”

        想到谢沣人高马大,坐个小杌怕会不稳当,寻月棠还又回了头,“三哥,万要坐稳了。”

        这话落地,她才看见谢沣此时模样——

        正听了她的话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膝并拢起来,手也安分放在膝上,约莫是角灯的黄光与人渡了一层暖色,谢沣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执拗又单纯。

        瞧着竟有些像原来济水县旧巷里住的傻子哥。

        总归是与平日里惜字如金、寒冰成精的样子完全不同。

        寻月棠这般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先前泪痕干在脸上,如今拉扯还有些发紧。

        随后,她便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打开了砂锅盖,奶白色的汤正沸着,中间汩汩泛着或大或小的水泡。

        今日的这解酒汤是用席上剩下的鱼头配着嫩豆腐炖的,盖一掀开,浓浓的鱼汤鲜味便四散开来,本来已经昏昏沉沉的谢沣,由着这带着热气的香味一激,好似也清醒了许多。

        他再抬头,见寻月棠拿着瓷勺、陶罐,正往汤里放着佐料,都打点好后,才与他盛了一碗,递过来时还细心垫了一方帕子,并着个瓷勺一道递给他,“三哥,慢些喝,小心烫。”

        谢沣道谢,接过汤碗,低着头慢慢喝着,这盅汤不知用文火炖了多久,颜色呈奶白喝着却不厚重,入口只觉得齿间俱是鱼肉鲜味,嫩豆腐入口即化,颜色嫩黄的白菜心也炖的软烂,咸味不重,胡椒的辛辣也是一点点,与前头二味比起来,酸味倒是显得突出了。

        就这样带着热意入腹,一勺又一勺,酒意虽还在,通体却熨帖了许多。

        头顶的角灯悬得低,照得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寻月棠也搬了个小杌,坐他对面静静看着。

        三哥生了一副好皮相,她第一眼见他就这样觉得,饶是如此,此刻见他睫毛如此长,也还是小小吃惊了一下。

        哥哥的睫毛很短,她就以为普天下男子都同哥哥一样了。

        三哥身上有一种奇怪又割裂的气质,可能与相貌并无多大干系。他即便是提剑杀人,身上仍是有一种文气在的,大概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儒将。

        就她打量谢沣的这时间里,谢沣已经用完了一碗汤,正捧着个空碗发愣。

        寻月棠起身把碗接过来,问他:“三哥,可还要再饮一些?”

        谢沣轻轻摇头。

        今日酒吃多了,腹中着实饱胀。

        见他喝得少,寻月棠还以为是不合口味,便问:“可还顺口?”

        “嗯,”谢沣点头,半天又补了句,“你炖的鱼汤,一惯好喝的。”

        这个鱼汤,总让谢沣想起来在济水县养病时,寻月棠就是喜欢给家人煲汤,那时候,寻先生总让她先盛出两碗来送给自己和邱先生。

        他虽然日日待在房中,歇在榻上,却可以从窗外听到先生与寻月棠的对话,知道她自己尚未用膳,却要先来自己这个院子里送饭。

        她小小年纪,也真是在厨房之事上钻研得够透,北方人左不过就是炖那几种大路边上的汤,寻月棠的汤却不一样,有好些北方难见的花样,也有许多实在稀有的食材,甚至后来她还自己与郎中沟通过,将些药材炖到汤里,减了谢沣好些苦药汁。

        在一路游学过来,隐了幽州谢氏、又得了疫病之后,寻家这种善意足够谢沣铭感五内。

        他尤其记得,寻月棠的鱼头豆腐汤里头会加些米醋、点些胡椒粉、放一些白菜心,比寻常的鱼汤就更多几分滋味。

        这么些年过去了,走过许多州郡,去过许多酒楼,谢沣却依然记得这个味道。

        寻月棠一时却记不起这些事了,听谢沣如此说,还以为他是饮多了兴起,学人说些俏皮话。

        思量他明日也够呛记得今日之事,便挑起胆子打趣了一句:“三哥又说笑,我今日明明是第一次与你炖鱼汤,怎就成一惯好喝了?”

        说着话把碗勺泡到盆里,挨个熄了灶上的火,“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这就是将方才那句翻篇的意思了。

        谢沣看了看寻月棠,没有再说话,却特意走在了她后头,伸手熄了角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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