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十五
每月例会，娜奥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
首先是她无法加入会议。
她以为是信号问题，但是她并没有戴信号屏蔽手环。
连接了几次，还是不行，她只好求助马丁。
巴巴里狮蓬乱的毛发几乎要跃出屏幕。
马丁笑眯眯地打招呼：“哟，博士！”
“嗨马丁！”
“艾利克斯惹你生气了吗？”
娜奥米有点尴尬：“呃，不是，我的电脑没法加入会议，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
“没问题！”他说，“我现在要进入你的电脑看一下稍等。”
屏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代码，马丁开始操作了。
本来应该是技术部的工作，可是娜奥米一想到要层层叠叠的解释说明，好不容易可以维修了，还要冒着泄露病人隐私的风险，心理学研究有太多不常见的故事，有几名工作人员很爱偷看病人的档案。
娜奥米想到那猥琐的笑容就很烦了。
“还好吗？”马丁问道。
“什么？”
“我说艾利山德拉，她还好吗？好久没听到那家伙的消息了。”
娜奥米更尴尬了。
已经一周了，自从警察局回来之后，她和艾利克斯完全没联系，倒是和玛格丽塔时不时地聊聊天。
见娜奥米不说话，马丁只以为她们吵架了，连忙说：“哈哈我们不管她了！谁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在警察局的时候艾利克斯说头疼，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娜奥米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反对，摇摇晃晃地回了酒吧。
马丁又鼓捣了一阵，说：“博士，你被屏蔽了。”
“什么意思？”
“这个会议本来就没有邀请你，”马丁说，“而且屏蔽了你。”
“不可能！这是每月例会！”
“会不会是弄错了？”她问。
马丁的表情很微妙：“会不会是博士弄错了？”
娜奥米还没意识到问题，她说：“怎么可能！那你能把我弄进会议里吗？”
马丁笑：“当然！”
又是满屏代码。
“小菜一碟！”他哼着不成调的音乐，“我甚至可以把你加入总督的私人会议！”
好了，我有点知道你为什么躲在菲星卖牛排了
娜奥米说：“不要这么麻烦，我就要参加这个会。”
肯定是系统问题，她以为。
会议已经进入到尾声，导师正在总结这个月的发表成果。
《爪之力》是猫科动物研究中最有分量的学术期刊，每半年发行一次，两个月前娜奥米收到消息，她的文章被采用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娜奥米不着急打招呼，她想先看到自己的名字。
《爪之力》的封面是小小一只马来亚虎，系着领带直视镜头，他是娜奥米第一个采访对象。
娜奥米的文章，讨论的是近五年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马来亚虎在初入职场时的心理困境，和经济学有一些交叉研究。
文章出来了，然后是作者名字，长长的一串，娜奥米看了好几遍。
没有她的名字。
一作作者是导师。
娜奥米忍不住发言了：“不好意思，请问是不是搞错了？这个文章的一作是我。”
导师很惊讶：“你怎么在这？”
这还用解释吗？
娜奥米说：“例会。”
不仅是导师，在场的同事们表情也很古怪。
“你不应该在这。”导师按了按屏幕，想给娜奥米踢出去。
有马丁的技术加持，他点了半天，娜奥米还是稳稳地待在会议室里。
“我为什么不应该在这？”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娜奥米一头雾水，“为什么把我的名字拿掉？”
要知道马来亚虎数量急剧下降，她通过层层关系，好不容易才找到封面的这只小老虎，协调采访对象，协调实验室，协调永远都在说废话的经济学家，辛辛苦苦耕耘了几个月才出了这篇文章。
“萨姆斯埃大学对于学者有着很高的道德标准，”导师冷冷地说，“我们不会允许学者有任何污点。”
污点？
娜奥米更不懂了，难道技术这么进步了吗？难道他们已经知道娜奥米和艾利克斯
哎，不对！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好不好！
“学校从菲星警局那里得知有人指控你”
天！娜奥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没有根据的指控！马上就会撤销的！”
“你的诊所现在也暂停营业了是吧？”
“你知道你被捕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吗？”
导师根本不听娜奥米的解释，他好像被植入了程序，再也不是之前温暖体贴的老师形象。
娜奥米看着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在福田和哉撤诉之前，受到指控的四个人都不可以营业。
这一周诊所大门紧闭，时不时还会有警察到访，生怕她开门营业。娜奥米只能通过尤里传话给需要服药的小猫一些指导。
太阳穴特别疼，她左手掐右手，在心里数数到二十才开口。
娜奥米说：“马来亚虎的项目一直是我在做，针对我的指控现在还没有定论，再怎么样也不应该直接拿掉我的名字。没有任何通知就换了一作作者，这对于我个人，对于学术界都是极大的不尊重。”
她不卑不亢，铿锵有力地讲完，导师半天没说话，隔了一会，直接把会议解散了。
屏幕里外一样空荡荡，娜奥米挺直的后背松懈下来。
“我很抱歉，博士。”是马丁的声音。
“你也听到了？”刚才太激动了，忘了马丁还连着她的电脑。
娜奥米说：“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马丁说：“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问题。”
是谁的问题简直是一目了然，就是娜奥米假装不知道也来不及了。
“拜托你不要和别人说好不好，”娜奥米补充道，“尤其是”
“你放心。”
马丁说完就消失了。
娜奥米头后仰地坐在原地，不知道看了天花板多久，她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哭了一会，她打开电脑，想联系玛格丽塔，她需要和别人聊聊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爪之力》上的文章。
然后她发现没有权限。
她的邮箱，进入各个实验室和数据库的权限，都没有了。
不需要马丁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在私人邮箱看到导师的邮件。
公事公办的口吻，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让娜奥米去看星际法典和萨姆斯埃大学员工手册。娜奥米马上去看了，员工手册里写着如果指控成立，萨姆斯埃大学和娜奥米之间的雇佣关系将自动结束。
第二句是如果指控不成立，“萨姆斯埃大学仍然对你敞开大门！”
因为莫名其妙的指控，门就火速关上，多问一句都不肯，连办公邮箱都不让用，这算什么大门？诊所的玻璃门都比这个jian挺。
从本科到博士，萨姆斯埃大学成就了娜奥米，她以荣誉博士的身份毕业，发表了演讲。在演讲的最后，她引用了弗洛姆的一段话。
“一个没有被完全异化、仍保持敏感知觉、没有失去尊严感、尚未被“出售”、对别人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还没有完全按占有物品多少来衡量生命价值的人——简言之，如果他仍是一个人，而非一件物品时，这个人就会有孤独感、无力感，与现今社会有隔离感。正因为清醒，他才不禁怀疑自己和自己的信念。他不禁感到痛苦，尽管他可以体验喜悦和明晰的瞬间，而这些是他‘正常’的同代人体会不到的。得神经症也不令人意外，因为这个健全的人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而不是以前那种一个病态的人试图让自己适应一个病态的社会所引发的神经症。在对他做进一步分析的过程中，也就是说，在更加独立更加自主的过程中，他的神经质症状会自愈。”
她顿了顿，又继续。
“从来都不存在什么超自然现象，我们一直都在学习新事物，只是有一些能力尚待发掘而已，去研究自己，开发自己，我保证这个旅程充满奇迹。”
这个结尾不算传统，经历了十秒的寂静，才响起掌声。
整个天空都是绚丽的烟花，校长和教育部长坐在第一排，部长秘书已经通知娜奥米，教育部长想和她在晚宴之前聊一下。
这个大学给了她一切，又很冷漠地拿走了一切。
娜奥米又有点想哭，她去洗了把脸，直到眼睛没有那么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给玛格丽塔打电话。
门铃响了。
是波波洛夫。
“你的脸”
波波洛夫脸上挂了彩，横七竖八地贴着创可贴。
“我和福田那个老家伙打了一架，”波波洛夫很无所谓，“儿子在外面乱来，是他做老爸的没有教好。”
“你去打了他？”
“还有他的店铺也砸了，连儿子都管不好，还开什么店呢！”
“你这是违法行为！你会被抓起来的！”娜奥米很着急。
“我们这个地方有法律吗？他们想关谁就关谁，想打谁就打谁”
“波波洛夫！这个指控肯定会撤销的，我们应该相信”
波波洛夫打断了她：“我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个。”
“艾利克斯的后背伤得很重，你不去看看她吗？”
还是那个地下室，成箱的酒和烟草，充斥一股很浓的，草药和□□混合过的味道。
办公桌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华丽的粉色天鹅绒沙发，艾利克斯趴在上面。
“惩戒不再是一种展示的仪式，而是一种表示障碍的符号。这种惩罚符号的技术倾向于颠覆整个现代性的刑事活动领域。改革者认为，他们通过这种惩罚符号的技术而赋予惩罚权力一种经济而有效的手段，这种手段可以适用于整个社会，能够把一切行为编成符码，从而控制整个弥散的非法活动领域”
福柯的著作用午夜色情电台主播的声音读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娜奥米静静听了一会，才开口：“哇哦。”
艾利克斯抬头，看到是娜奥米，又把头低下：“你到底是过来了。”
“这声音是合成的吗？”太性感了，不知道是哪个软件上找到的。
艾利克斯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海报，是厄洛斯出版社的特别活动，只要声音独特，都可以参与朗读。
“你也去玩啊？很多书的！”
“读什么都可以吗？”
“大部头居多，好像有《梦的解析》还是什么的。”
“我考虑考虑。”
娜奥米掐灭了裸男造型的大ma香氛，坐在沙发床上。
“嘿！”艾利克斯抗议，“用来镇痛的！”
“你看医生了吗？”
“这就是医生给我开的药方！”
艾利克斯的后背靠左肩位置敷了厚厚一层看不出成分的药膏，味道奇怪，并不像正规医生会开的药。
娜奥米说：“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已经到了需要去看医生的程度。
“哎呀没关系，”她的脸一直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特意和波波洛夫说了不要去找你，他真的好多事”
“和波波洛夫没关系，”娜奥米说，“是我想过来。”
艾利克斯停顿了一下，然后她转过来，盯着娜奥米看。
“你哭了？”
娜奥米摇摇头。
“没有，太累了。”
艾利克斯不相信，她仔细观察娜奥米的脸，说：“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娜奥米不想她再盯着她，转头摆弄起放在一旁的书和杂志。
“是工作上的？”艾利克斯并不放弃，“还是学校？”
娜奥米一下子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都没有！”
她真的要爆炸了，一方面她真的很需要找个人聊聊，另一方面她又怕艾利克斯嘲笑她，这点小事都要流眼泪。
艾利克斯挣扎着坐起来，被子滑落，她上半身什么都没穿。
娜奥米尖叫着挡住眼睛：“呀！”
“呃，抱歉，”艾利克斯说道，虽然语气一点都不抱歉，她捞起一件衬衫，犹犹豫豫地伸出胳膊，可能是动到伤口了，她倒吸了一口气。
娜奥米皱眉帮她穿上衬衫。
“谢谢，”艾利克斯嘟囔了一句。
“好了，我要走了。”
谁也别找了，玛格丽塔还是艾利克斯，都算了，娜奥米准备回去躺平，通过睡觉的方式度过今天。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讲。”
艾利克斯拉住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娜奥米不记得她用这样的语气和任何人说过话，包括邓普斯太太。
福田桑的酒吧，玛格丽塔和乔万尼出现之前，她们也是这样对视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她们之间流动。
也许，她在想，也许她们只是两个疯狂的人，碰巧生活在一个疯狂的时代，当万物平等，星际旅行是日常，只有又疯狂又清醒的人才可以开药方。
娜奥米说：“我知道。”
大ma香氛的后劲太大，她们一直拉着手没有松开。
“博士？”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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