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乡
坐在餐桌旁，看着对面在给吐司抹草莓酱的季筠霄，明翊很想直接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和邱欣怡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问不出口。
不是因为不想表现得太过在意、小气，而是她觉得这样会让她的处境变得很滑稽。说出这些话，就有一种和假想敌“抢男人”的感觉了。
太傻了，明翊答应过自己绝不助长同性倾轧的不良风气。
季筠霄把抹上果酱的吐司放到她面前的餐盘上，明翊深吸了一口气，平淡道：“我这个周末要去一趟南通，回家探亲。”
明翊妈妈小时候，她外公家搬去苏州市区了，但家里在南通老家还是有点亲戚的。
上次明翊返乡，还是刚考上大学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在村口拉横幅欢迎那么夸张，但她走亲访友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听说了她考上p大了。
在和她同辈的远近亲戚里，还没有人读书比她好的，长辈记忆里，家里也没出过几个读书人。
明翊考上p大，在他们看来，算是光耀门楣了。
明翊接受大家夸奖的时候，当然觉得他们的称赞言过其实，但她自己心里清楚，有一半的自我在认可这种评价。
18岁的那个夏天，她是真的确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u型靠枕，后备箱里整齐摆放着一排礼盒。
u型靠枕是临走前季筠霄塞给她的，送给亲戚的礼品也是他听说明翊要回老家之后临时采购的。
站在季筠霄身后半米的位置，看他弯腰把礼盒整齐罗列好，放在后备箱里。
明翊突然生出几分对自己的不满。
她已经24岁了，她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她应该在回老家之前准备好礼品和红包，怎么都成年六年了，她还好像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这太可笑了。
明翊对自己又总是很宽容的。她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她最近很忙，烦心事又多，事赶事堆到一起了，回乡又是临时起意，没做好准备也是可以理解的。就算没有人提醒，路上她也会想起来的。到南通再买礼物也是一样的，她并不是不懂礼数的人。
不用季筠霄忙前忙后，为她代劳，她也能过得很好，像其他成年人一样。
明翊回想认识季筠霄之前她是怎么生活的，然后发现她父母为她解决了起码80生活琐事带来的烦恼。
一个人驾驶着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明翊对自己独立性之不彻底有了新的认识。
提前两天打了招呼，明翊这次回乡是住在表姨家。
表姨一家人热情招呼她坐下，给她倒了红茶，洗了樱桃，忙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
一开始还在聊一些别人家的事，主要是表姨和表姐说，她听，聊着聊着就说起来他们自己家亲戚的事。
按辈分来说，静蓉是明翊的表姐，静蓉的外婆是明翊外公的姐姐。
静蓉表姐83年生人，明翊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她婚礼那天，后来他们家人就搬去了杭州。明翊读书以后，也很少再回老家了，一直没见过面，平时也很少听妈妈提起她。
就连“静蓉”这两个字，明翊也不知道写法对不对，因为她只知道静蓉表姐名字的方言叫法，不确定具体是哪两个字。
提起静蓉表姐，明翊的第一印象是：很漂亮的一个姐姐，找了一个很潇洒的老公。
他们当年的婚礼在年仅6岁的明翊看来，很是气派。
静蓉表姐结婚的时候才20岁，明翊当时还没上小学，但依照她有限的生活经验，这个年龄结婚还是太早了。
小孩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尤其是明翊这样早慧的孩子。她当时就明白静蓉表姐结婚这么早，和她没上大学、他们家穷是有关系的。
但当时，大人们看上去都很高兴的样子，说她找了个好婆家，对方给了多少彩礼，具体数字明翊已经记不得了，但她还记得这笔钱据说能还上静蓉表姐好赌的父亲欠下的赌债。
婚车载着新娘离开的时候，明翊记得她看到新娘哭了，从她当时1米2的视角仰头望，周围站着的一圈大人都在笑，热热闹闹，吵吵闹闹。明翊却觉得有点难过，小手攥得紧紧的，刚刚表姐塞到她手里的红包封皮被她捏得起了皱褶。
唯一能宽慰她的，就是表姐夫长得很潇洒，人很高，穿着笔挺的西装，人看上去很文气，又有礼貌，还是个大学生。
婚车驶上了村口的那座石桥，明翊当时视力还很好，隔着老远，她还是看清了车标，她知道那是奔驰。
这家人应该是挺有钱的。她点了点头，给自己信心，静蓉表姐会过得好的，总比留在那个赌鬼父亲说一不二的家里好。
老家的表亲不少，名义上的表姐有好多个，就这个明翊记得最牢，因为静蓉表姐真好看，她就是对漂亮姐姐有天然的亲近感。
这些想法明翊都只藏在心里，她那时候六岁，略带惆怅地替表姐感慨命运，周围的人只会半开玩笑地调侃她是陪着妈妈看电视剧看多了，一边又心里暗暗想这小孩真是心思重。
心思重，想法多，这最多算不褒不贬的评价，但其实有些人这样想的时候，是暗暗带这些不赞同的。
上学以后，明翊成绩好得很突出，照旧有人说她“想法多”，这时候是褒多于贬了，但多少有些安慰自己“没有完美的别人家小孩，一点也不童真也不好”的意思。
“你还记得静蓉吗？她最近在打离婚官司。那男的真是狠，财产都转到小三账户里去了。杭州那套房子，还要分成三份，只给老婆一份，说要争孩子的抚养权，孩子的那份也归他。”
“他们家孩子不是应该高二了吗？正是读书的关键期，他爸爸也不顾及孩子情绪吗？”
“别傻了，这男人的心都飞到外面去了，他还管你儿子读不读书，他恨不得跟那个小三再生一个。”
明翊沉默了，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她有没有找律师咨询一下呢？”她就是学法律的，她认识的同学当中也有做婚姻家庭相关业务的。
“静蓉早就找律师问过了，说是证据不好找，没有办法证明对方是恶意转移财产，那男的操作之前应该是问过懂行的人了，不知道谁给他出的损招。两个人闹离婚已经闹了半年多了。”
明翊也猜到这一点了。静蓉表姐结婚后确实过得不错，朋友圈里看到他们一家人的照片，吃穿都很上档次，她找的那个老公在杭州开了家小公司，一年净利润能上百万，静蓉表姐25岁以后就没出去工作过，一直待在家里当全职主妇。
明翊能说很多话，有很多角度可以供她大谈特谈、发表观点，但她现在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表姨已经55岁了，她握住明翊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们小翊是阿姨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子，你肯定能过好自己的生活的。我知道。”
明翊从小就知道，她是被寄予厚望的。她是他们家这一辈小孩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剩下的人都读了大专、国家不承认学历的私立“大学”，或者干脆高中毕业就打工。
她是唯一一个考上正规大学的，而且她考上的是p大。
她当时回家，好几个长辈都说她以后要当大官了。
明翊吃完晚饭，一个人在阳台上吹风，更觉得心情复杂。表姨家是自己盖的那种在农村的独栋小别墅，家门口就是一条小河。河上飘着水葫芦，水看上去也浑浊了，据外公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家门口的这条河是很清澈的，还能捞到渔和虾。
这条河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关心它有没有名字。
望着这潭死水，明翊有一种想要呐喊的冲动，但她只是呆呆站着，沉默着。
接到季筠霄的电话，明翊很想直接和对方摊牌，她不想再装聋作哑了。
真到要开口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好像没立场发火。季筠霄骗她了吗？也许吧。但程度可能在大多数已婚人士眼里不算严重。
台上的漂亮女孩暗恋过他，他没有告诉自己签了结婚协议的法定妻子。
他和邱欣怡没有在一起，他当时就拒绝了对方的表白。明翊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揣摩当事人心理活动的时候，他怎么想？这不重要。反正他留下了那封情书。不过大概也是把这封情书抛之脑后了，还记得的话，他大概不会让明翊进书房替自己拿那本参考书。
一点被忘记的心动，大概是这样，不久前又被人提醒，不知道在他心里有没有激起波澜，但他大抵是无法理解明翊为此大动肝火的。
为了不让自己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明翊决定将装傻进行到底。
“今天路上堵吗？”
“不太堵，也不是节假日，没有集中返乡客流。”
“饭菜还吃得惯吗？你之前说你每次回老家都没什么能吃的，都是饿着回家的，实在是吃不惯菜籽油。”
“挺好的，现在不觉得菜籽油的味道很明显了，可能是我小时候嘴太挑了。”
明翊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季筠霄抱怨过她吃不惯老家的饭菜了，可能是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的时候随口提过一句。
他们坦诚地闲聊的次数太多了，大多数明翊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在季筠霄面前她从来没有维持人设的想法，也很少用话术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哪怕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还是懒得对季筠霄说谎。他问了，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你也早点休息吧。我今天开车路过一家新开的蛋糕店，看网上评价很高。你不是礼拜一上午回来吗？我到时候给你买一份海盐芝士卷放在冰箱里，你当早午餐吃了吧。”
季筠霄知道她自己是懒得吃早饭的。
季筠霄其实是一个话不多的人，这一点明翊是很清楚的，她还记得自己刚开始接触季筠霄这个人，对他的初印象——冷漠、疏离。
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这一点到现在都没变，他在外面、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还是这样的。
只是会对着她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罢了。
明翊不是傻子，她知道季筠霄对她多少是有点特别的。她那天言之凿凿说任何青春期小男生面对像邱欣怡那样的漂亮女生的追求，都很难无动于衷，拒绝了不代表没有心动过。
她还很清楚：和一个会主动关心自己、强势又能说会道的漂亮女生朝夕相处，一个从小习惯独处、原生家庭关系紧张、沉默寡言的闷骚男，想要不心动也是基本不可能的。
她知道季筠霄喜欢她，如果不喜欢，根本就不可能主动给她打电话，更不会这样讲一些不重要的小事。
可她就是受不了啊，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她一想到这份喜欢是有保留的喜欢，她就浑身难受。她才不管自己付出的真心也是有所保留的。
“晚安，早点睡。”
“晚安。”
挂掉电话，明翊给助理发了个消息，让她联系邱欣怡工作室负责宣传的员工。
工作日第一天，一个醒目的热搜挂在了榜首，后面跟着个“沸”字。
热搜词条——“季筠霄邱欣怡”。
点进去一看，都是营销号转载的论坛的帖子。
原帖是网友通过细节扒出来邱欣怡在前不久的电影首映礼映后媒体采访环节分享的暗恋故事男主角就是定格科技的ceo季筠霄。
热门微博还有两条在科普季筠霄是谁，营销软文末尾几句状似不在意地提到了定格科技最近进军影视圈了。
热评还能看到“据说定格视频下一部重点古装剧项目的女主就定了邱欣怡。天呐，这两个人不会是在一起了吧？这也太浪漫了吧，好甜啊。”
季筠霄质问工作人员这个热搜是怎么回事，并要求他们赶紧联系平台处理的时候，手下员工按照指示，让ceo联系子公司的副总——明翊。
“这个话题是你参与策划的？”
“对。热搜是我和对方宣传团队沟通以后买的。”
等了两分钟，没再收到季筠霄的消息，明翊就把手机放一边了。
她知道她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糟了。
没关系，定格视频的存在感刷满了，今年二季度的影视项目初始热度不会低的，引流成功了。
邱欣怡是当红小花，这是这个话题有人点进去看的首要原因，营销号在广场上放的季筠霄高清大图和个人经历科普是引爆热度的第二重保障。
现在网友都知道定格科技的ceo是一个23岁的天才大帅哥了，不愁没热度。
过了半个小时，季筠霄也没再发新消息过来。
明翊知道他是生气了，这她早猜到了，这重要吗？这不重要。他最好比她前两天更委屈，更难过。
这样她才会觉得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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