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诚对话
快过年了，超市的室内布置都是些大红灯笼、彩色绸带，把货架装点起来，营造一派热闹祥和的氛围。虽然客源因为网购崛起流失了一部分，但像明翊一样有实体店购物情结的人也不在少数，今天超市里的人还挺多的。
仔细想想，这还是明翊第一次和除爸妈以外的人两个人一起逛超市。小时候，她都是和爸妈一起行动的，长大以后，更多是一个人逛超市。
眼下，身边还站着一个大活人，按照道理来讲，他还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但她并没有觉得更热闹一些。反而因为季筠霄沉默寡言的特质，周围的气温好像也降了两度，比一个人来超市还要孤独。
明翊一直很好奇，季筠霄是不是跟谁都话这么少。她从货架上熟练地取下两排果冻，又往推车里扔了五包海苔，背对着季筠霄，问道：“季同学，问你一个问题，你是跟谁在一起，都这么沉默的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说话基本不超过十个字，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吗？”
“差不多。”
这下明翊回头了，她的手自然地搭在季筠霄肩上，摇了一摇：“你怎么这么呆啊，宝宝？你爸妈有没有趁你小时候带你去做过检查啊，你是不是有亚斯伯格，但自己不知道啊？”
如果是一个月前，季筠霄肯定会因为明翊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和“宝宝”，脸“腾”地一下就变红了。但他现在好像适应了明翊无规律可言的突然靠近，没有什么强烈的应激反应。
明翊有点懊恼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刚说快了，嘴瓢了，因为除了我爸妈，我平时主要都是和我朋友聊天，叫‘宝宝’叫习惯了。说回刚刚的话题，你自己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吗？据我了解，认为亚斯伯格综合征是一种天才病，这是错误认知，好像有研究结果显示大多数亚斯伯格患者的智力水平还是在普通智商范畴。”
说到这里，明翊转过头来，用眼睛盯着季筠霄的脸，才继续说下去：“但也确实有一些患者的智力水平属于天才范畴，他们虽然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感知某些情绪，但他们的高智商让他们能够模仿正常人对特定情况做出的反应。不是吗？但是好像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出的d□□-5已经取消‘亚斯伯格’这种说法了，都归为什么来着？”
“自闭症谱系障碍。世卫组织发布的icd-11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季筠霄解答了明翊的困惑。
明翊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这个反应在季筠霄看来挺有趣的，他很快地笑了一下，又收敛笑容，低头抿嘴。
季筠霄这一瞬间的表情没有躲过明翊的眼睛，这真的是一个很生动的表情，让她觉得季筠霄还是有人味的。
“你悟到什么了？”季筠霄主动问她。
“你应该是自己也怀疑过，所以才这么关注吧？”明翊这话听上去底气十足，好像事实就该是她设想的那样。
“那你不也挺了解的吗？怎么，你也怀疑自己有自闭相关问题？”季筠霄反问她。
明翊摇摇头，示意季筠霄帮她拿一下货架最上排的软糖，悠悠道：“我初中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设定就是一名阿斯伯格患者，所以我当时了解过，后来我关注的一个心理咨询相关的公众号发过叫法更改的文章，我心里有个模糊的印象。”
季筠霄把软糖往明翊怀里一塞，终于正面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我父母不是没怀疑过。我4、5岁的时候，明显比同龄人更安静。我爸妈带我去看过医生，量表和各项检查坐下来，都是正常的，不存在自闭症相关问题。”
“哦，那就好。我没有说自闭症或者亚斯伯格不好的意思哦，但确实在成长过程中，会面对更多的困难和挑战，对孩子和家长来说，都是很大的考验，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明翊的脸上显出忧愁的神色。
季筠霄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一个充满着迎新春的热闹氛围的超市里，和别人讨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他的问题。但明翊的眼神和话语，会让你相信她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涌现出倾诉欲。
“在确认我没有自闭症或者亚斯伯格之后，我爸就陷入对我过分沉默的不满中。我应该可以通过锻炼，成为他理想中大方开朗的孩子，我爸是这样想的。在我10岁以前，我和我爸都处于一场拉锯战中，他希望我能像人家孩子一样活泼，而我拒绝。”现在说起这些，季筠霄的神色已经很自然了，语气里也找不到委屈的成分，可能是过了在意这些的年纪了，可能时间确实能抚平一切伤口，也可能他找到了某种和自己和解的方式。
明翊确实拥有比旁人更深刻的对生活中人们琐碎情感的洞察力，她的直觉是对的：“那为什么你10岁以后，你爸就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呢？因为10岁以后的孩子就过了靠聚会时表现得活泼开朗、大方表演才艺获得夸赞的年纪了，大家开始比成绩了，你成绩非常好，是这样吗？”
“我数学成绩非常好。”
“你这句话说得这么轻干嘛？怎么，还记得我刚刚在车上问你的问题，怕你在我面前说自己数学好，勾起我学生时代的痛苦回忆，我迁怒于你啊？”
“我才不会呢，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说着，明翊从货架上一连取下三个口味的罐装薯片，一口气扔进购物车里，罐头碰到铁丝，发出两声闷响。
这巨大的动静，让明翊刚刚的话有些站不住脚。
她故意的，这是明翊化解尴尬的智慧。季筠霄这种性格的人，不会轻易在别人面前敞开心扉。他今天会跟她说这些，不是因为他们俩的关系在他眼里变得更亲近了，纯粹是因为话赶话说到了这里，而这又是他自己一直过不去的一道坎，很想找人诉说，但大概一直是找不到机会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希望能告诉某个人，通过揭开伤疤来让自己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了。
明翊在原地停了10秒，等季筠霄走到她身边，她默不作声地放慢了步子，走在季筠霄斜后方，和他保持半臂的距离。这是一个更让人有安全感的状态。
明翊不露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所以我们除夕当晚吃什么？我那天已经知道了，你会烧菜，但我是连番茄炒蛋都不会的。我们还是买点火锅底料和食材，或者定那种可以送上门的饭店年夜饭？”
季筠霄选择了火锅，明翊点点头表示同意，过年吃火锅挺好的，方便、热闹。不过他们还是买了火锅所需以外的食材。
“到时候我开视频跟我妈拜年的时候，她肯定要看看年三十晚上我们吃点什么，如果只有一个火锅，那她肯定又要说我了，还是要买点蛋饺、肉圆，烧个全家福，再在熟食店买个四喜烤麸。”明翊自己都盘算好了，“等到除夕当天再买条多宝鱼，清蒸一下就行了，也算有鱼了。我妈每年年夜饭最重视的一道菜就是鱼了，就为了年年有余，讨个口彩。”
明翊小时候不信这一套，但她现在愿意按照父母辈的嘱咐来做过节的准备。过年各地有各地的习俗，他们家也是混合了爸爸老家宁波、妈妈老家苏州的习惯的。她愿意这样做，是因为这在她看来有点寻根的文化意味在。
结账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自助结账。排在他们前面的有一个阿婆，看上去70多岁了，她对自助结账机的操作不太熟悉，扫码的时候经常对不准收银条。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稍微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了，时不时发出“啧”、“哎”的声音。他不好意思直接说，又要表示不满。
明翊两步并一步，来到了阿婆身边，说道：“阿婆，我帮你扫吧。”
“哦，谢谢侬，小姑娘。”阿婆听力也不是很好，明翊用上海话再大声说了一遍，她才听清，向明翊道谢。
阿婆的脸上的微笑，是那种带着歉意的笑，明翊看了觉得很心酸。
结账的时候，明翊注意到阿婆掏出来的是一部专门为老年人设计的智能手机，手机字体放到了最大。阿婆操作手机的时候，是用右手食指一下一下点的。
替阿婆在自助机完成结账以后，明翊帮她把她买的三大包东西塞在她自己带的手推车里。
“小姑娘，侬真额是良心好。”
明翊摆了摆手道：“没有，举手之劳，阿婆，再会。”
等明翊回过头，再去队伍里找季筠霄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结好账，站在一旁等她了。明翊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看向她这边，眼睛里淡淡的笑意还没有收住。
明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不好意思，找了个很大的话题：“你觉得科技真的让人们的生活更美好了吗？科技发展以一种强硬的姿态介入社会生活，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但对一部分不熟悉互联网操作的老年人来说，这种变化是很难适应的。我也知道现在很多服务窗口都还保留人工窗口，社区也有专门针对老年人的技能培训，其实大家还是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的，但确实存在一些老年人和社会脱节的情况。”
季筠霄的回答是明翊听到过很多遍的答案：“科技可以让生活更美好，关键在于掌握技术的人怎样应用技术手段来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
但他后面说的话还是比明翊听惯了的那些套话多了几分诚恳：“技术升级、科技创新，这是互联网企业发展的根本驱动力。就我们公司而言，算法革新的一大重要目标就是让用户更多地在我们的app停留。从大框架上来说，我设计零度对话，是为了挑战传统社交媒体kol主导话语权的模式，这可以说是一种进步。但落在实处，我们的算法团队的目标依然是增加用户浏览我们软件的时间，你觉得对具体个体而言，这真的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正面影响吗？应该还是把这些时间用来学习，对他们未来发展更好一点。”
这个话题当然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也没有绝对的正确与否的判断标准。
其实他们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回家的路上，明翊注意到季筠霄的车上放着一个便携式的蓝牙音响，像个黑色的小水壶。
“我用这个音响放首歌，行吗？”
“行。”
季筠霄说话还是那么言简意赅，也难怪她爸爸见到季筠霄就很喜欢。她小时候她爸爸就经常教育她少说废话，明翊一年级暑假自己背成语的时候，背到“要言不烦”，就想起了她爸爸。
仔细想来，今天算是她和季筠霄第一次真诚对话。之前他们是刻意回避有效沟通的。他们显然都属于那种从小就想很多，又读了很多书，因而思想变得很复杂的人，但他们之前的对话止步于无可回避的关于生活琐事的确认。
明翊放了一首johnmayer的newlight。
后天就是除夕了，路上张灯结彩，烟花是不能放了，多点颜色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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