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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逍遥楼


逍遥楼一式两栋,分前楼后楼,前楼是个普通的典当行,中间隔一处花苑,后楼上下两层。汪直唐春一来,就有人引着他们进后楼。

        汪直一边缓步踏上楼梯,一边笑得意味深长:“朝廷禁赌,太祖曾造逍遥楼,有好赌或斗鸡斗狗的人,就抓来关在逍遥楼上,使之逍遥,然后把他们活活饿死。这赌坊起了这么个名字,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尾音拖得千回百转,唐春不禁去看领路的小童,见他一直低头带路,对他们的话完全没反应。

        汪直道:“别看了。这儿虽是赌坊,却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幼童在这里做工。他们多是荆襄作乱和陕西土官叛乱中受难百姓的孩子,身体残疾,要么哑要么聋,放在这儿也算有了活路。”

        唐春又看了那小童一眼,刚才他听得吩咐给他们带路,却一直没说话,原来是哑了,看上去才十岁出头。

        他们走上二楼,隔着栏杆居高临下可以看清一层形形色色的人。三教九流,绫罗绸缎,粗布麻衣都头挨着头挤在一块儿,围着数十张大桌子大声吆喝。赌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双目赤红,输百金千金的都有。

        每人手边都有一堆银钱,还有人带着大明宝钞,可惜大明宝钞一再贬值,已经不值钱了。

        前楼的典当行开得妙,没钱了不要紧,还可以当啊。没得当了不要紧,还可以写欠条啊。真可谓一人好赌,家底掏光。

        酒水小厮捧壶执盘快速穿梭在人群中,还为客人准备饭菜,服务态度甚好,力求宾至如归。

        汪直叫住一个。那青衣小厮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问:“二位大人有什么吩咐?”

        他们在这里待久了,见人三分笑,练出火眼金睛,看人不看脸,不看衣,看“势”。他匆匆一瞥汪直,笑得更灿烂了。

        汪直给了他几个钱,“你,去胡同口的阿嬷那里给我买碗豆腐脑来。”

        唐春看见那小厮笑容一僵,她默默地转过脸去。

        那小厮自然应下,汪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背后喊了句,“加麻酱和葱花,不要醋!”

        小厮转过身来连连点头,唐春看他笑容不变,下楼梯的脚步却乱了些。

        “赌博不输,天下营生第一。”

        汪直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枚骰子,扔给唐春,“赌两把?”

        唐春:“不了不了。”

        她捏着两个骰子,咦了一声。

        “这骰子……不一样重啊。”

        汪直斜斜地看过来,“没听过十赌九骗?”

        他拿过来一个,在手心掂了掂,“赌坊的惯用手段,这里头掺了水银和铅,骰子便一边重一边轻。若是长期训练,就能随心所欲,想掷出什么就能掷出什么,逢赌必赢。”

        唐春倒是知道,赌嘛,出老千不稀奇。

        她好奇的是不会被人发现吗?要是被抓住,客人定是不依的。

        汪直笑笑,“他们这不过基本功,早已练得出神入化,神不知鬼不觉的,哪能轻易被抓住。”

        他们俩站在这儿看,豆腐脑也到了。

        小厮见唐春面生,主动给她介绍,“大人看,这一桌是掷骰子的。骰子虽只有六面,玩儿法可不少。咱们这里主要有赶老羊,掷挖窖,摇摊和压宝四种。”

        唐春不懂,“怎么玩儿?”

        小厮一乐,新鲜了,还真是个入门汉。

        “赶老羊呢,您得一次掷六个骰子,直到其中三个点数相同,用剩下三颗点数相加比大小,定输赢。掷挖窖跟赶老羊差不多,一次六颗,这回看三个点数相同的骰子,高低按六四一三五二来,掷出三个六就赢了。当然啦,您要是掷出四个,五个甚至六个点数都相同的,那是您技高一筹,就算您赢。”

        小厮在这儿说的头头是道,口干舌燥。

        可看看身边这一位,在赌坊里捧着碗白白嫩嫩的豆腐脑,卖豆腐脑的阿嬷还特意加了一勺小蘑菇,满满当当盛一碗。汪直翘着小拇指,拿着小勺子吸溜吸溜,吃得香着呢。

        唐春忍耐着耳边的噪音,指了指另一桌,“那个呢?”

        “那桌呀,玩儿的叫掩钱,就是猜。庄家抓一把钱放罐子里,不拘多少。客人下注后,以四枚为一组,余数可能为一、二、三、四,分属赌台四边,哪方客人猜中就照押数赔。”

        “再旁边那一桌是盦钱。”

        他拿出一枚铜钱,指着正面的宣德通宝说:“印着宣德通宝的这面叫‘叉’,背面无字的叫‘快’。每次用一到八个钱,客人双方各认定一面,看哪个面朝上的多,选定那面的客人就赢。还有一种玩法,大家轮流掷钱,谁先掷出“浑成”,就是您选的一面全部朝上,或是“背间”,两面各占一半,谁就赢了。”

        唐春恍然,这就是扔硬币嘛,一共两面,赌正反。

        小厮正说到盦钱,那桌就突然闹出了事。

        一个身穿蓝色直缀的年轻人猛地撇开众人,跳出来指着庄家大喊大叫,“你们是不是出千!我怎么可能全输?怎么可能十把全是‘快’!”

        陆停整整赌了半天未进一粒米喝一口水,现在头晕眼花,后背冒汗。

        他这么一叫,引得周围的眼光看过来,有的人也不赌了,饶有兴味地在这儿围观看热闹。

        庄家脸色一沉,挥了一挥手,让人去安抚其他客人。

        又从小厮手中取过一个厚厚记录本,点着两撇自己的小胡子,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逍遥楼走得是正经路子,这位客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您比对比对,您总共输了一百两银子,笔笔有记录,您看看是怎么付?顺带说一声,从今儿起我们不收宝钞了,您要么付现银要么给别的什么,都成。”

        一百两!

        陆停手脚发麻,瞪着眼,像一只呆滞的□□。他什么时候输了那么多?

        要知道,本朝官员俸禄奇低无比,几乎为历代之最,一百两银子差不多是一个正三品官一年的俸禄。

        只能说,太祖实在是太抠了,觉得官员吃饱就行,给的太多反而会引来不正之风。而就这么点俸禄,经过中间各个皇帝不断改革,居然越来越少了!

        官员们的俸禄由两部分组成,即本色俸和折色俸。本色俸官员直接拿大米和银子,而折色俸给大明宝钞。

        而大明宝钞不断贬值,都快成废纸一张,给了也没用。除此之外,皇上还把部分俸禄换成绢布,苏木和胡椒之类的物品,明里暗里缩水俸禄。钱给的越来越少,市面上米价越来越高,若叫官员只靠俸禄吃饭,十个里得饿死十个。

        陆停脸色惨败,踉跄了一下,劈手抢过记录本,“我不信,我什么时候输了那么多!”

        可上面确实明明白白,白纸黑字写着他一共欠了一百两。

        庄家使了个眼色,小厮便将记账本从陆停手里夺了回来。

        庄家仍是笑眯眯的,“你可是熟人了,知道规矩罢!拿不出钱,手还是脚,你自己选吧。”

        说完,就冒出几个粗衣汉子上来拿人。

        陆停哪里肯被他们抓住,一挣,扯着嗓子道:“谁敢动我!”

        “呦呵,还挺硬气。”

        庄家冷笑,“这可新鲜了,不知您拜的是哪个山头,敢跟司礼监作对!”

        嗬,此言一出,还留在原地听热闹的赌客立马一哄而散。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今天走不出这道门。

        一听司礼监,陆停立刻软了腿,由着被壮汉反手擒住。

        这是跑过来一个小厮,在庄家耳边低语几句,指了指二楼。

        庄家顺着他的手看去,又转回来目光在陆停身上转了一圈,命人把他带上去。

        陆停被带到一个包厢,猛地被推进去,然后门在身后合上。

        陆停有些迷茫地扫视着屋子,里面打扫得很干净,还熏着香。他在人堆里扎了半天,又出了一身汗,一股混杂着香气的馊味儿若有若无地从领口飘了出来。

        他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两个个子差不多高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男一女。

        其中一个面白无须,唇红齿白,是内臣!

        他猛然想起刚才庄家说的司礼监,再看这一位虽看着年纪小,不过十四五岁,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锐利,锋芒外露,一副睥睨之姿,一看就知手握权柄,身居高位。

        他不由得手脚发颤。

        那位宦官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羽林左卫陆停?”

        陆停一愣,然后连连点头,“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是?”

        少年慢条斯理地说:“在下一介宦者,不足挂齿。”

        陆停一噎,转向唐春,“这位姑娘是?”

        唐春正在暗暗打量他。高高大大,身板紧实,样貌还算端正,颧骨高耸,只是气色浑浊,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听他问她,唐春直接拿出了一锭金子,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道:“我问你什么,答什么,知道吗?”

        陆停眼珠跟着那锭金子转,闻言谄笑道:“是是是,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姑娘想知道什么?”

        唐春沉下脸,“你可知今日是荷心头七?”

        陆停傻了眼,往后跳了一步,张口结舌,“你,你,你是何人!”

        唐春一拍桌子,厉声喝斥,“私相授受,秽乱后宫,你好大的狗胆!荷心偷盗之事你可知道?”

        “不不不。”

        陆停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似的,“她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别冤枉好人!”

        汪直坐在凳上,悠悠地转着手上玉扳指,笑道:“别急着否认啊。你之前在逍遥楼欠了那么多债,我且问你,你是如何补上那些窟窿的?以你的俸禄,几辈子都还不完罢,你若没拿荷心的钱,那就是收受贿赂喽。堂堂亲卫军,居然受贿,混迹赌场,啧啧,哪一条都是死罪啊。”

        陆停扑通一声跪下来,膝行着爬到汪直面前,颤颤巍巍地去拽他的衣摆,“大人,爷爷,您二位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罢。我要是认下,横竖都是一死啊!是我错了,我不该赌,我发誓再也不赌了,不然叫我天打五雷轰,您饶了我吧!”

        汪直厌恶地想踢开他,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眼角含笑,伸出一条腿,右脚抵上他的下巴,“舔。”

        陆停愣了一下,他好歹堂堂亲卫军,哪里受过这种羞辱,立刻面色涨红,羞愤欲绝。

        汪直挑眉,作势收回腿,玩味道:“怎么,你也不是那么怕死嘛。”

        “不!”

        陆停顾不上许多,忙捧住汪直的靴子。他盯着黑色鞋面上的尘土,目光闪烁,然后犹犹豫豫地张开了嘴,准备凑上去。

        汪直却陡然挣开,一脚蹬上他的脸,把他踹了出去。

        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给我舔鞋?”

        陆停猝不及防,捂着脸在地上哀嚎,手一拿下来,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唐春不管他,道:“我再问你,八月十二你们见面时,你对荷心说了什么?”

        陆停鼻梁处疼痛难忍,脸色苍白,不敢不答,“她说,她说可能要出事,贵妃娘娘盯得紧,她不能再拿东西给我了。”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当时好像很不耐烦,因为前一天他又输了,心气正不顺呢。

        “你别再去赌了罢,我的积蓄都已经给你了,娘娘对我有恩,我不能再拿。等再过一年,我求她放我出宫好不好?”

        看到荷心面露胆怯之色,一想到自己的钱已经花得不剩几个铜板了,以后断了财源,他啪得打开她伸过来的手,嫌恶道:“怎么这么没用!不愿意拿直说,别给老子来这些弯弯绕绕的,恶心!既然你对我无情,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你别再来烦我。我可警告你,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东西是你拿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说完,他不顾荷心惊愕神色,担心被人看见,急匆匆地走了。

        陆停擦了把血,“就是这些了。”又忙发誓,“我可没让她去死,是她自己害怕暴露才自尽的,跟我没关系啊。”

        唐春咧了咧嘴,不知为什么,此时她居然想笑,却又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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