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福宁之死

外面天色有些暗了，胭脂色的晚霞铺满天空，廊下已经亮起了一盏盏宫灯，晚风习习，灯笼轻轻摇曳。

        唐春整理好走进了昭德宫寝殿，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菜肴。日常的肉食有烧鹅烧鸭，银鱼，兔肉，鲜虾，卤煮鹌鹑。还有蔬菜，石花海白菜，蓟北的黄花、金针，都中的山药、土豆，南都的苔菜，数不胜数。现在正值盛夏，宫中流行吃莲蓬，藕还有莲子汤解暑，圆桌上摆的满满当当。

        贵妃见她来了，招呼她坐下，让宫人给她布菜。

        “你跟着汪直忙了一天，累坏了吧，快吃饭吧。”

        贵妃自己胃口不好，看见唐春吃饭吃得香，她也高兴。

        吃饭讲究食不言，一时间除了碗碟碰撞声，昭德宫没人出声。

        等唐春吃完一碗饭，贵妃跟她抱怨起来：“今儿汪直跟我说了，看见那个道士进了黄赐的宅子。唉，他真是个不省心的，这种小事让手下的人做不就是了，他自己去倒被黄赐抓了个正着，何苦呢。”

        唐春笑道：“他心里只知道皇上和娘娘，这次黑眚之事，皇上和娘娘心里惦记着，他自然也惦记着，想帮皇上早日解决难题啊，您也不用吃不好睡不好了。”

        贵妃摆摆手，“我就是怕他年纪小，急着立功，贪功冒进。他查李子龙，可到现在也没查出个什么来，反而得罪了一圈人，真叫人不放心！万一冤枉了人，他怎么跟皇上解释。”

        其实万贵妃说到点子上了，汪直可不就是急着立功么，不然他何必亲自去盯人。

        他已经十三了，年纪不大，但心眼儿大，他不是愿意一辈子待在昭德宫给贵妃梳头的人。

        唐春说：“所以呀，还得贵妃娘娘您看着他，他要是做错什么您也能让他悬崖勒马，不至于犯了大错。”

        话是这么说，可万贵妃哪里看得了他，万贵妃越喜欢他就会越捧他，捧到位极人臣，接下来就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万贵妃笑道：“你倒是会哄人，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聪明又懂事，你说说，就算他犯了这样那样的错，我能看着不管，任由别人欺负？”

        她又一叹，吩咐莲儿待会给皇帝送碗莲子汤，对唐春说：“皇上最近可忙了，因为黑眚一事民心惶惶，又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皇上刚派了太常寺少卿刘岌拿着祭文去城隍庙祭祀，又向天地问责，派人去询查囚犯，看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怨气太重招来了灾祸，真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呦。”

        唐春安慰她，“娘娘放心，我翻看了史书，发现这妖异总是一阵一阵的，不敢在人间久留。皇上乃真龙天子，等这妖异知道了厉害，自然就乖乖地跑啦。”

        万贵妃被她逗乐，“真如你所说的才好啊。”

        等莲儿给皇帝送完东西回来，已经入夜了，万贵妃歪在软榻上，唐春坐在一旁轻轻地给她打扇子。

        这种小扇子都是虚的，万贵妃宫里已经有了高级降温风扇。从冰窖里取一大块冰出来，放在陶瓷缸里，上面安一个大风扇，一个人负责摇动手柄，风扇就会呼啦啦地转起来，满室清凉，一点儿热气没有。

        莲儿回来复命，万贵妃懒懒地撩起眼皮，“见着皇上了？”

        莲儿道：“见到了，皇上让奴婢带话，今晚宿在乾清宫，让娘娘注意身子，早点休息。”

        万贵妃点点头，问：“皇上在忙什么呢？”

        莲儿答道：“皇上正在见左副都御史，听说是因为荆襄之事。”

        万贵妃皱起眉头，看向唐春，唐春会意，脑子里瞬间呼啦啦地翻查起这位左副都御史的事迹，然后接下话茬，“想必是左副都御史原杰原大人，他曾在山东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后来因为江西盗贼四起，皇上又派他去江西，前两年才回京任左副都御史。皇上召见他，想必是准备对荆襄有动作呢。”

        荆襄地区是秦、豫、楚三省交界，群山环绕，从元朝起就盗贼四起，难以管束。洪武初期曾派兵剿匪，然而等军队离开后，盗匪又开始聚集，令朝廷头痛不已。

        盗匪贯彻的就是敌来我去，敌打我跑的战略，非常管用。

        永乐年间，许多人为了逃避赋役，又跑到了荆襄，这里山高水远，皇帝老儿管不着，这样一来那里流民越来越多。到成化元年，这里还曾闹出一场叛乱，朝廷才发现这里形势之乱。

        当时朝廷派出兵部尚书白圭，抚宁伯朱永，另外命湖广总兵李震，副督御史王恕与他们会合，一道平叛。这场叛乱很快被镇压，但是成化六年，又爆发第二次叛乱，这次声势更加浩大，聚集了百万流民。

        为保一方平安，皇上这次派出右都御史项忠率大军平叛，项忠率二十五万大军，分八道进击，成功捉拿起义军首领“太平王”李原，斩杀余党。然后下令驱散流民，让他们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可是回老家也不是说回就回啊，数万人在途中感染瘟疫死去，项忠也因此受到弹劾。

        直至今年，朝廷派兵镇压荆襄之地许久，但一直武力镇压也不是个事儿，这次皇上找来原杰，估计是荆襄那儿又出什么事了。

        万贵妃翻了个白眼，“今年真是什么狗屁怪事都凑一块儿了！”

        万贵妃宫女出身，这些年经过宫廷熏陶，但气狠了还是能冒出一两句粗鄙之语，唐春还是蛮习惯的。

        八月中，李子龙一事尚未有进展，但宫中发生了另一件大事，皇上的长女福宁公主薨了！

        福宁公主于今年正月出生，刚八个月大，母亲是德嫔张氏。其实在幼儿夭折率如此高的古代，死一两个婴幼儿是常事，皇上之前还接连没了两个儿子呢。

        但严重的是德嫔一口咬定是万贵妃下的毒手，害她女儿早夭。一时间朝野侧目。

        事情是这样的，八月十二德嫔带着大公主来到昭德宫请安。

        称呼福宁公主也不大合适，因为她年纪尚小，还没正式给封号，只私下里这么叫而已。

        当时唐春也在场，正在给万贵妃讲故事，她坐在凳子上，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给娘娘讲一个新的故事罢。在一个遥远的藩国，国王和王后生了一个儿子，他们抱着儿子到祭司那么祷告，希望得到上天的应召看一看这个儿子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得到的答案很不好，因为祭司告诉他们，这个孩子长大会弑父娶母。”

        万贵妃啊了一声，不由得瞪大眼睛，“这可是大逆不道！”

        旁边记录的内臣也笔下一停，直愣愣地看着唐春。

        唐春道：“哎呀，娘娘别急，听我继续说。国王夫妇听到这个回答后，也十分震惊，他们决定抛弃这个孩子，免得他真的应了这个预言。他们把这个儿子交给一个乡野村夫，让那个人把孩子带到深山里去喂野兽，叫他自生自灭。”

        万贵妃吸了口气，又犹豫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人父母，怎么忍心杀掉自己的孩子呢。”

        “是呀！那个村夫把孩子带走后，看他十分可怜，果然不忍心就这么把他杀了，便偷偷地把孩子带出边境，交给了另一个小国的国王。这个国王心善，决定把他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养大，这个王子长大后龙章凤姿，一副好相貌，十分得国王宠爱。有一个小人嫉妒他，便传播谣言说他不是国王的孩子，而是收养的。

        王子信以为真，十分惶恐不安，于是去找祭司验证那个小人说的是否是真话，祭司还是说了那句话，他将来会弑父娶母。他听了震惊又害怕，怕自己真的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偷偷地离开本国，在外游历，远离自己的父母。

        游历时他遇到了一个怪物，那个怪物横踞山岭，喜欢出谜语，若是过路的人能答出来呢，他就放行，答不出就会被它吃掉。王子决定去试探一番，那个怪物问他，你知道世上有什么东西早上是四条腿，中午是两条腿，晚上是三条腿吗？娘娘，您猜猜这是什么东西呀？”

        万贵妃正端起茶杯，听她这么一问，皱了皱眉头，连茶也不喝了。正沉吟不语，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吵闹。

        万贵妃不悦，“是谁敢在昭德宫放肆？”

        荷心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道：“娘娘，不好了！”

        还未待万贵妃发问，殿内就闯进一人，一下子把荷心撞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唐春立刻站起来。

        跪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德嫔。

        德嫔呼吸急促，鬓发不整，一跪下便哭喊道：“娘娘，你于心何忍呀！”

        众人被这变故搞懵了，都没反应过来，唐春视线下移，心头一跳。

        万贵妃也是一惊，倏地站起来。

        德嫔怀里正紧紧抱着一个面色紫绀的婴儿，安静地闭着眼睛，看上去……已经没有呼吸了，正是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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