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还没有进到教室，远远地，北之就听到了教室传来的疯闹声。但就在踏进教室的一瞬，仿佛整个教室被人用一个巨大的遥控器按下了暂停键，安静地就像之前的疯闹是错觉一样。北之看了这帮孩子，不由得宠溺一笑。年轻真好啊。

        “起立！”班长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可闻。随着话音的落下，全班同学起立问好，在北之的眼里那是一堆棉花糖一样的青春。

        “上课，同学们好。经过一周的军训，我们今天终于要正式开始上课啦，大家期不期待？”几乎就在问出话的瞬间，学生们反应不一，有的磨磨蹭蹭不想上课不想被作业支配怀念着军训的时光，有的则是喊着期待期待着新教师和之后的学习生活。北之有些好笑地看着同学们的反应。那一周的军训似乎不光是锻炼了他们的身体，还增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自我介绍的羞涩，躲闪着不敢看彼此的眼睛到相互之间能够打趣玩闹，友谊的种子在各自的心里悄然发芽。

        “古往今来，文人雅士们吟唱过许多写春的诗句，相信大家在小学阶段也积累了许多古诗词，那么老师想问问大家，提到春天，你能想到有哪些相关的诗词吗？”

        “……”

        北之很喜欢上课的氛围，曾经的他很怕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承担五十多个孩子三年的语文学习，但是现在他知道了，如果不相信自己，哪怕你准备了很多你也依旧害怕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教坏学生的后果；而只有相信自己，哪怕准备得不够充分，实际上也能通过后期的努力，便教学便弥补自己的不足。没有哪一个老师一开始就是教学经验丰富的王者级别的大佬，相反，每一个老师都是在不断的教学、不断的学习中获得成长，慢慢通关。就像，北之一开始也说不好普通话，但最后不也是在慢慢的练习里，拿到了二甲证书吗？

        想到普通话，北之有些担心【小念念】。算算时间，自己之前是初二的时候玩漂流瓶才认识到李木子，才会有后面受了难过，受了委屈能有个地方倾诉。但是现在，北之还记得自己之前的□□账号，完全可以想个办法和【念念】联系上。木子带给自己太多美好的记忆了，但北之知道这种感觉其实有些病态，而且，经常聆听一个人的苦难与悲痛，说实话，是件痛苦的事，所以，北之不想让木子再经历一遍。北之想，如果非要在陈念念2的人生里扮一个角色的话，充当树洞，做个笔友，会比较合适。很多时候，北之真的没有做好面对自己过去的准备，尽管那段人生苦里渗着甜，甜里又泛着些苦味。

        顾北之知道，【念念】即将遇到初中里的一次冷暴力，那次的经历几乎影响了她往后的性格。

        陈念念是幸运的，又是不幸运的。

        念念的小学是在农村里读的，倒也不是歧视农村的学习条件，只是，念念的语文一直是老师用家乡话教授的，可能是因为老一辈的教师不像今天一定要求用普通话教学。每次布置的听力作业，妈妈也基本上是用方言给念念听写的。念念的普通话一直带有方言的味道。江南地区，最典型的一个普通话学习问题就是平翘舌不分。

        念念家也没什么背景，之所以说念念是幸运的源自念念的一个大伯，大伯姓什么念念不记得，只记得好像是外婆家的一个什么亲戚，总之，大伯刚好是f中学的前任校长。f中学虽然是一所私立的民办中学，但是教育水平能够排在l市前三。本来念念是没有机会去f中学读书的，不管她毕业考成绩有多高，因为没有农村名额。念念妈妈为了念念1以后读书方便，于是带了堆东西拜访了几回大伯家。得到的最终结果就是念念能去f中学读书。

        如果只是普通话说得不是那么好，旁人听了最多也是会心一笑或是皱皱眉倒也不会说什么。可是那会，宿舍内部不知道为什么掀起了由朱晓倩带头的孤立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陶舒音。

        晓倩是个大女生，学习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强势，有些骄傲，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舒音听口音好像是北方来的，这在班上很少见，班级里的学生组成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若是舒音一直讲着北方味的普通话也只会让人觉得大大咧咧，就像她的性格一样也没什么好特别注意的。但是舒音每次课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都会自动切换成小女生的音线，后来大学的北方室友也差不多一样，能听得出来两个人这样是对老师的尊敬，一种乖巧听话的表现。可是听多了，又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念念不是很清楚，因为念念一直是个书呆子，导致晓倩觉得舒音这样子很假，很装，不真实。

        这里稍微补充一下，正式开学后其实有换宿舍，念念还是和本班的那四个女生一个寝室，只是隔壁班的两个女生搬了出去和她们班的一起，然后多了舒音、金子旭又变成七人的小寝。

        起先只是晓倩和她的朋友偶尔吐槽舒音，不知怎的，大概是晓倩的强势性格让寝室隐隐有种以她为中心的趋势。晓倩和金泽慧慧是同桌，乐颖是中间性格，念念和微微也有点随大流不想惹麻烦的感觉，于是，晓倩不爱和舒音讲话逐渐演变成了全寝室的人不爱和舒音讲话。

        如果只是这样，也并没有陈念念的冷暴力事件。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午后，阳光很好，天空很亮，亮到能省宿舍两度电的程度。舒音知道宿舍里其他人不喜欢自己便经常午饭后不回宿舍，避开大家。那天的起因念念记不太清，不知道为什么，晓倩提议往舒音的被子上浇水、印鞋印。慧慧和乐颖，包括念念和微微觉得这个做法有些过分，但是碍着晓倩，也没说法拒绝，因为怕惹晓倩不高兴。最后还是做了，晓倩泼的水，慧慧印的鞋印。这个做法，是不对的，对吗？念念一直想着这件事。那天额体育课上碰巧是自由活动，慧慧拉着其他三个人，商量着要不要告诉舒音，最后还是过意不去，四个人背着晓倩偷偷地找到舒音跟她说了被子的事，并且道歉说自己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不是故意要孤立她的。舒音只是笑了笑，有点苦涩，眼睛里像是有道泪光，那是太阳让念念1看到的。

        那个晚上，念念不知道为什么舒音回到寝室后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洗了澡就躺上去睡了觉。是知道自己就算捅破这层纸也没什么用吗？是知道就算自己不睡这床被子就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委屈吗？念念不知道当时舒音的心里活动，唯一知道的是，舒音当时平静地做完所有事，平静地上了床，就好像她不说、不哭、不闹，被孤立这件事就没有发生。

        但很奇怪的，从那天开始，慢慢地寝室里关于舒音做作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就像是互联网遗忘掉了一个过往的热搜，一个新的爆点在宿舍内部开始发生，而事件的主角就是陈念念。

        北之想，大概是朱晓倩知道这起“告密事件”了吧。但是金泽慧慧是她的同桌，乐颖是英语课代表，微微成绩和晓倩差不多，突然之间，明明是四个人一起，就变成是陈念念主谋。陈念念主动将朱晓倩做的事告诉了陶舒音，陈念念背着朱晓倩在说朱晓倩的坏话，陈念念同情陶舒音，陈念念撺掇其他三个人安慰陶舒音，陈念念是个两面三刀的背叛者。陈念念不知道为什么，成为了众矢之的，以寝室为单位，甚至扩大，所有人开始嘲笑陈念念蹩脚的普通话，鄙视着陈念念孤僻的性格，冷眼看着陈念念被排挤。但最让陈念念伤心的是，陶舒音就像是没看到陈念念被大家冷暴力，陶舒音没有主动解释，没有和陈念念说话，就好像和陈念念说话会让她从变得安全的堡垒里面拉出来再次变成被暴力的那个人。

        那段时间，陈念念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教室，宿舍，食堂。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一个人，没有人为陈念念驻留，没有人会在乎陈念念，没有人会理会陈念念的痛苦。

        如果说，那些带头的施暴者是主凶，那这些冷眼旁观的看客便是帮凶。可能这就是陈念念之前为了保护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就为陶舒音打抱不平的报应吧。但是，不是拥有类似经历的人会成为彼此的好朋友吗？你不是体会到那种痛苦了吗，为什么不来和我说话？陈念念被这些想法弄得很是抑郁。

        顾北之还记得矛盾最激烈也让陈念念最伤心的是锁门事件。北之记不得那会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中午也可能是傍晚。

        那天陈念念很早就回寝室了。吃坏了肚子好像，陈念念没在宿舍待多久就去了厕所。寝室的房门没有关闭，一眼就能让人知道有人回过宿舍，而陈念念床上的书包也能让人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只是不在寝室。或许是十分钟，陈念念在厕所隔间里听到朱晓倩她们回来了。

        顾北之忽的又记起应该是中午。

        宿舍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陈念念甚至能听到朱晓倩和她们说着自己的坏话。土包子，说话带着土气，脾气古怪，性格沉闷，整天跟别人欠着她一样。其他人应和着，既不主动说着坏话也不主动说着好话，只像完成任务一样，完成吐槽陈念念的任务。忽而寝室安静了一瞬，朱晓倩注意到陈念念1的不在场，和大家提议到关了宿舍房门，都到床上睡午觉休息，等会陈念念1过来喊开门谁也不准开。一场针对陈念念的游戏就这样展开了。

        当陈念念看到房门锁着的时候，心情竟也和陶舒音当时一样，平静地可怕，也平静地吓人。陈念念沉默地看着紧闭的房门，陈念念1知道她们谁也没有睡着。如果心碎是有声音的话，陈念念觉得自己听到了杯子破碎的声音，透明的杯子从高处突然间坠下，在地上砸出朵朵透明的雪花，每一朵雪花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闪发光。可是陈念念没有哭。陈念念1试着拍了拍门，从自己滞涩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声音，平静地喊着有没有人。从礼貌性的三下轻扣到后面崩溃的拍门声，都没有人回应，而隔壁寝室里，也并没有人出声。陈念念盯着门上的床位表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很理智地下楼找宿管阿姨开门。陈念念没有办法也不可能直接回教室，因为书包里还装着早上布置的作业没有完成。陈念念问宿管阿姨借钥匙的时候没有哭，路上被阿姨说出门不带钥匙下次得长点记性也没有哭，阿姨拎着串钥匙上楼开门的时候陈念念也没有哭。直到门开了，阿姨看到里面一屋子的人后奇怪地问念念里面不是还有人吗，怎么还要下楼借钥匙。念念突然就觉得很委屈，眼泪突然就有点上涌，内心的苦涩让念念不由得自欺欺人道“可能刚才她们睡着了吧，我下次会记得带钥匙，谢谢阿姨”。礼貌地谢过宿管阿姨后，念念进了门，看着床上躺着的这些人，看着她们或是逃避或是嫌恶的目光只是觉得有些凄凉。拿了书包就匆匆离开了宿舍，反正，也没有人欢迎。

        念念关门的时候，像是故意让念念知道，朱晓倩大着声音抱怨着刚才谁敲门那么大声，都不让人睡好觉……

        锁门的事件，让一切阳谋阴谋都摆到了明面上一样。陈念念1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们也知道陈念念知道自己不受欢迎。

        后来乐颖成了走读，准备退宿舍，空着的床位开始闲置。念念想搬到那个床位上，因为念念觉轻，陈念念的床位正对着门，走廊上的灯是彻夜亮着的，每次开关门总是有光线照射进来，陈念念就经常被惊醒。乐颖的床在念念的斜对面，也是下铺，正好处在光线的死角。顾北之忘了陈念念有没有跟张乐颖说过，只记得她们其实都知道陈念念想换床位。但在这档口，陶舒音的朋友王璐璐也开始想住校，因为陈念念她们的寝室有八个床位但却只住了一个，便想搬进陈念念她们寝室。只是多出来的那个床位，位置并不是很好，平时是用来堆放杂物的。陶舒音便想着让王璐璐到时候搬到张乐颖的床位上。由此便又开始了一个利益纠纷。

        顾北之也不知道陈念念是不是好人，但是顾北之觉得陈念念的做法并没有错。在原先不知道张乐颖退寝室的情况下，有新住宿的人转入肯定是睡在那张空床位上。而在这基础上，如果张乐颖退寝室那就是另外多出来的一张床位，不存在已定所有权的情况，可以由任何人支配。而在同时存在两张空床位的前提下，其实不管是谁都能睡，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人，拼的应该是速度，谁先把这空床位整理好，谁就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拥有了它。提前预定一个床位给其他人完全是不应该的，就像占位一样是个很不礼貌的行为。陈念念也是这样想，在知道她们知道自己想睡这张床的情况下，在知道她们当面做出把这个床位给其他人的情况下，陈念念其实是有些生气的，因为，凭什么自己不能够睡这张床铺。所以在张乐颖搬走的那天中午，陈念念等其他人都走了后，便立刻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到乐颖的床位上，陈念念知道如果她不抓紧就根本不可能会有机会换床位。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晚自习下课，朱晓倩发现陈念念已经换好床位，不加掩饰的就是一个白眼，在陈念念收拾洗漱的东西时，站在一旁话里话外满是对陈念念1的嘲讽。陈念念一点也不想吵，陈念念知道自己嘴笨，只是装着听不到看不见，动作很快地收拾完准备上床休息。陈念念其实睡不着，因为朱晓倩她们熄了灯还在说话，只是陈念念也不可能出声。在黑暗里，陈念念只能被动地听着大家的讥讽。大概没有吃饱，陈念念的肚子突然在一片说话声里响了起来，那是肚子饿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大家的兴致。陈念念听到朱晓倩说自己的床上有怪叫，半夜做噩梦说梦话之类的。陈念念不知道怎么办，假装翻了个身子，朱晓倩便不再说什么，金泽慧她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附和她。于是，寝室就在尴尬地安静里睡了过去。

        关于肚子叫的这件事，顾北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好笑，因为第二天朱晓倩拿说梦话这件事来吐槽陈念念的时候，陈念念1给的回答在现在的顾北之看来也有点没头没脑，陈念念给出的答案是，抓了只青蛙，那是青蛙在叫。

        学生之间的冷暴力，肯定最后要老师出面啊。因为中学阶段的学生们多多少少很听老师的话。

        换床位的第二天，这件事就被捅到班主任那。毕竟王璐璐还等着办理入住手续。顾北之其实觉得陈念念挺没出息的，没说几句话就泣不成声，哭得一点也不漂亮，就像是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像个流浪狗一样明明经常被大大小小的石子扔着，驱赶着，明明受到过那么多的伤害，明知道那些被石子砸到结了疤、生了蛆的地方就算偶尔被动物保护中心看到处理过，还是会再次出现，却还是没出息得贪图这一瞬间的关怀。

        顾北之知道那段时间，陈念念的精神状态很差。陈念念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就经常假装有个大家看不到的人在和自己说话，陈念念1最喜欢风，无言无语但是温暖，偶尔的吹动都是对陈念念的回应。陈念念那段时间敏感得可怜，看到别人不经意看到她然后侧过头和旁边的人说话就觉得是在说自己，而那个不经意的一瞥总会让陈念念体会到鄙夷的情绪。那段时间，念念走路超级快，宁愿被人误会要早点去食堂去教室而没有等别人一起走也不想被别人察觉其实是没有人愿意等陈念念1。那段时间陈念念想要跟妈妈说说话，但总是没说几句，就被妈妈催着去学习、去睡觉，但是陈念念1只想要和自己的妈妈多说说话，只想要妈妈安慰自己说没事的，还有我在。

        面对班主任的询问劝导，顾北之回忆不起来朱晓倩她们是怎么说的，反正最后陈念念说自己会尽力去改掉自己的口音，朱晓倩说以后会和室友好好相处，而王璐璐的床位就在剩下的两个里挑选，张乐颖的床位反正陈念念已经搬好就不用再改了。

        人类是一个很会自欺欺人的生物种类。那天后的陈念念就像之前的陶舒音一样，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那天后的朱晓倩也像之前的陶舒音一样，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除了陈念念越发得粘着王之微外，其他人也看不出这个寝室原本发生过什么样的纠纷。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粉饰太平。

        顾北之在窗外默默地看着教室里的孩子，想着，以后一定要组织好每次的班会课，关注好学生们的心理健康。人际关系和心态，有时候甚至能决定一个孩子初中三年的发展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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