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谢五心知她是想到了父亲。

        他首至云雪镇应是七岁垂髫。那年一家三口归省路上,被一群所谓叔伯好友设计围杀,爷娘断后,绪小郎君被碧熹带着逃亡了一日一夜,到的此地。他流落街头时,依旧满怀希望等着爷娘接应。却不想,亲娘再见他,却要将他抛下。

        那时她只说:“我儿可愿等我,待我为你父报仇雪恨,再来接你回家。”

        也是。

        注定离群索居的少女遇到对自己珍爱万千的丈夫,却被一帮子利欲熏心的渣滓设计围杀——恰如浪子徒步万里回到家中,温存不至片刻却被一把火烧了干净,若是大梦一场兴许就算了,可真切拥有过,谁还愿意作浮萍。

        唯一能牵绊她的根被断了,于是她亲手将锦帛上的添花摘下,无牵无挂,配上剑去独步天涯。

        幼时流落街头,后来颠沛流离,他都曾怨憎过,怨憎生活苦难,怨憎亲娘不慈。起初谢玉娘还与他见面一二,尽管是看着他就失了神,透着他在看影子。他也觉得自己是有亲娘的。只是后来连着近十年,她都没再回来找过他。

        他甚至早以为他被遗忘,几乎不抱期待时,忽然他接到碧熹送来的消息——原是她手刃最后一个仇人后被囚了……

        于是他孤身深入那吃人吞骨,不单有两大灵婴长老,据说还供奉有大乘邪神的彤灵宫。

        先生曾说,世上绝无一人修至大乘,灵婴已是人身巅峰。

        那彤灵宫实力之恐怖可见一斑。

        那又如何——

        若说他此前的执念,怕是唯有亲娘的一句未曾兑现的“接你回家”。

        为此,他当然可赴汤蹈火。

        时隔数年,那夜水牢中再见到她,他便将一切都和解了——当年恣意不拘、明媚爱俏、一分痛都要娇气地表现出三四分来的女郎都被折磨成老妪模样,若不是还有点什么在支撑,大仇得报后又如何度过阴冷水牢中暗无天日的岁月。

        此时,谢五不敢抬头去望他的此前的执念,只是重重磕了一头,长发张牙舞爪铺开一地。

        谢玉娘心知,他们母子多年不见,生疏不止一星半点。他如今又少年心性,有许多话不愿与她讲,她不敢勉强。

        谢玉娘缓缓陷入回忆:

        “我记得,我当初及笄时,族里长辈与我说:我长大了,要脱离家族了,该去找个男人,一个和日月一样美好的值得深爱的男人,然后跟他在一起,抛弃一切在所不惜。因此我听从山神指引一路南行,遇到你阿爷……如今,我终将害他杀他的人逐个手刃……如今我该带他回乡安葬,守着他,也等你。人终归会死,我无哀无惧。当年长辈送我的寄语,我亦原话送与你,你尽管走自己的路。”

        游云简单停过,没说要留下,就又要走了。

        只是此时,他已不是孤身一人时只会缩在墙角的垂髫幼童,亦不是众叛亲离时只会惶惶不安的总角小少年。

        他如今与娘亲和解,亦如同与当年的自己和解。

        谢五再次叩首,“儿子拜谢阿娘全我之心。”

        “若你得偿所愿,救回她……你要与她成婚吗?”

        谢五闻言愣了愣,成婚对他来说,是有些遥远的事,毕竟十几年来可都没人跟他、跟他们说过这样的话。“我……并不知晓……只是我与阿晞朝夕相伴十二年,相依为命近八年,我不能弃她不顾……”就如同她敢以筑灵之躯与他同面两大灵婴。她只剩他了。“若是成婚能让我们还像以往一般,那便成婚吧。”

        山风飘起他的发尾,谢玉娘才发现,时至此时还没认真看过自己这聚少离多的亲儿长大后是什么模样。她有心想让他抬头,让她好生看看。

        可……祁人尤其东梧州人重礼节,男儿郎二十需得及冠,他今年十九,还未及冠便已与另一小儿相依为命颠簸流离八载岁月……

        她叹了一声,“我亏欠你良多,如果当初我先送你回东梧,得受你祖家庇护,想必你不会受这样多的苦难。”

        谢五将她的感慨置若未闻,道:“这些年阿娘为阿爷大仇四处奔波,为人子不曾分担一星半点,反而苟且度日,已是极为不孝。做儿子的不敢对阿娘有任何怨言。但郑家于我有帮扶之义、养育之恩,他们于我也是亲人一般。于情于理,我无法放任阿晞不顾……”

        她怎能不懂他此刻心情,看他今日,如同看自己十二年前。为了一份执念,漂泊万里。

        默了半晌,她拍了拍身下巨兽,“碧熹,我们走吧,回东梧山。”

        “小五,我们走了。”

        碧熹向着谢五打个招呼,便驮着谢玉娘转身顺着河线悠悠走了起来,两步踏出,已到了三丈之外。谢五还叩首贴地,久久不曾抬头。

        “玉娘,你们一族祖训可不是做情种吧?咋地个个都秉承着做情种的心。你能为死鬼夫君报仇,放任幼儿不顾,你儿子呢,又为了一个女人敢去弑神。真当魔神凤凰那样容易杀?”

        碧熹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笑声,又回头瞟她一眼。“你都不知道,这才没见几年,你变得老得哟,我刚见你时差点儿不敢认你咯。”

        谢玉娘一拳砸向它的脑袋,“别叭叭,任你被三爪六洞透心凉被绑在水牢好几年,也只得抓瞎。”

        “你这欠儿蹬,爪子还这凶嘛?”它一边嫌弃,一边将脑袋往后拱,引她给它挠头。

        谢玉娘:“……”

        她弯下身去,慢慢圈起碧熹脖颈。

        “你一直在等我吗?”

        “说的净废话,你是我带大的崽崽。”

        谢玉娘有些哭笑不得,又想到她那直到分别都未敢细看的亲儿。

        这几年孤身一人时,她也常想起她还有个儿子,也时常觉得对他不住,但一想他历经艰难却始终还如清辉明月,她又觉得幸好这些年没把他带在身边。她纵然爱他至深,不过是爱屋及乌,她自己这些年都只是活着,怎么能让他好好生活。

        可就这次,她看着阿晞倒下时,他眼里火光也随之熄灭,才发觉清辉明月都是他在阿晞身边的假象……

        她终究是有愧于他。

        谢玉娘伸手拨弄碧熹的脖间绒毛,回身望去,几句之间,已看不到层层林木树干遮掩住的人影。

        山涧边上,谢五对着倒影细细地收拾着拉碴胡子,头发还未收拾,发间露出一双如鹿如犬的眼睛,日光下隐隐能看出墨中透绿的眸色。

        他对着倒影练习做出个明媚的神情,无光无亮的眸子被微扬的眼角衬得诡异十足。

        身上中衣老旧,又经过两日磋磨,已起了团团线头。

        他伸手细细压好衣领,嘴角撇下,弹指搅碎这难看至极的倒影。

        潺潺溪水夹着一些碎冰流去,带走石面上的细碎黑须。日光下,一切归于平静,了无痕迹。

        --

        郑宅虽是废墟,可白菀操纵藤条的声势如此浩大,破屋穿墙,不免引人注意。

        夜幕降临,秦晏玖静待至此时。

        “婴婴在等什么?”白菀忍不住开口问。

        秦晏玖张张嘴,欲言又止。

        白姨对她的过去三缄其口,她若直白告知,说自己想找那鬼姑姑尝试着一问究竟,怕是不得应允。

        然后她思虑周全却是无用,直到明星高挂,这破落院舍都没再浮起一朵魂火。满院阴气不再,仿似再没什么能牵扯住他们停留此处。

        “婴婴,可快别……”

        秦晏玖听她催促,无法,道:“走吧……”

        白菀默默咽下后边半句让她别难过的慰哄。

        她们踏出宅门时,依旧躲在暗处,关注此处的壮男瘦女们一个个手足无措。

        他们与这帮仙人共舞数年,怎能不知他们强大与卑鄙,可现下竟是这两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是否意味着……

        一个粗犷妇女率先踏出,拦在她们身前,“娘子……仙子!仙子救命!那帮邪修胁迫我们与他们为伍,逼迫我们劫掠路人,年年上贡……”

        秦晏玖听出这便是昨日矮墙后那妇人,她低眸去看,似笑非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搬离?”

        妇人在她脸上看到了些许如刀刻薄,被吓得一屁股墩坐倒,喃喃道:“可,这是根啊……”

        她分明不屑与其他镇上百姓为伍,却也默认他们的禽兽行径,以此保卫自己的根。

        秦晏玖莫名被气笑,

        “那你可曾对着那幽幽死魂去问一问,他们可愿用货真价实的人命,去守你们虚无缥缈的根?”

        妇人被戳中心事,全身一软,瘫倒在地面。青白着脸,嗫嚅道:“神仙娘子是替他们在喊冤屈吗……可是真的有鬼回来了……要来找我们啦……鬼要来了……”

        那围在四周的百姓们不由得怯身后退。

        也不知哪处后边,传来一声嘀咕:“怕了那仙长,如今还要怕两个小娘子不成。”

        “可不是……两个小娘子罢了……”

        也不知是谁给壮了胆子,他们一个个从暗处挺身而出,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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