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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又见惠春


平安夜,大街上热闹非凡。懋渊和晓莲不过洋节,照例在五点多钟上街买菜。来香港以后,吃饭时间也推后了。偏偏香港人是按英国规矩过圣诞的,菜贩也都早早回了家,两人只有在面摊上要了两碗云吞面带回家去。

        刚到家,书望就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许子寰。子寰毕业后留在大学当助教,他的教授对他很是欣赏,教书之余,子寰也参与教授的课题研究,成天埋在实验室,难得来找懋渊。

        懋渊见到子寰,喜出望外,嘴上却抱怨书望不早告诉她要回来吃饭,子寰却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出去,书望和晓莲跟在后头,书望向晓莲解释道:“姐姐在沪大的同学来了。”

        子寰领着三人来到新界的一家酒楼,包间的门一打开,众人看见一个身着素色棉袍的短发女子背对着房门坐在里头,疑惑间,那女子却回过身来,面向懋渊,懋渊不由地一惊,那浓眉大眼的女子正是久未谋面的惠春。

        子寰招呼众人入席,懋渊坐在惠春对面,不住地打量着这位几年来音讯全无的好友。曾经如凝脂般细腻白净的皮肤如今晒成了比当年的晓莲更黑一层的小麦色,人也瘦了一圈,下巴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尖尖的下巴总是微微抬起一些,她又常睨着眼看人,显得冷傲孤高,倒是懋渊从前的作风。

        她虽然还像从前那样,同懋渊谈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聊到开心处肆无忌惮地大笑,懋渊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变了。

        她喝热汤的时候淡定从容,不发出一点声音,喝红酒的时候端庄优雅,连端酒杯的姿势都那么标准,席间,她还掏出一根烟来抽,她点烟的动作也是那样纯熟。最奇怪的是,她在同他们谈话时,不时地用手指轻敲桌面,那样富有节奏感的敲击,让懋渊怀疑这是发电报者的职业病。然而又不敢确定,她要真是做什么地下工作的,必定是经过了专业训练的,又怎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呢让她察觉呢?还是因为从前她们亲密的关系使她一时放松了警惕?

        懋渊想到这里,又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她们二人在隆冬之月相伴宿舍的场景:惠春坐在床上,猛地喝一口红糖水,又噗嗤一下全喷到地上,然后直吐着舌头喊烫。再看眼前这个女子,神情肃穆,气质干练,顿觉白云苍狗,恍如隔世。

        她怎么变得这样快?我走以后她都和些什么人在一起?懋渊不断地问自己,这么一问,她倒想起了郝素英,遂望着惠春,道:“郝素英现在怎么样了?”

        惠春放下筷子,拿起毛巾轻拭嘴,不紧不慢道:“正要跟你说呢。她结婚了,和咱们学校那位花花公子。”懋渊笑道:“当年还以为他俩只是搭个伴儿玩玩呢,想不到是认真的。”惠春正色道:“不错,他俩倒真是天作地设的一对,一毕业就结了婚,如今只怕孩子都有了。”

        懋渊听她这话,像是许久未和郝素英联系了,便问道:“你们还有联系吗?”惠春正提起筷子夹一块白斩鸡,这回她没有放下筷子,听到懋渊的问话,她把食物夹进面前的小碗里,道:“毕业后就不怎么联系了,他们的婚宴我倒是去了,那排场真是不小。女师大的杨校长也出席了。”“不奇怪,她父亲是那样的大老板。”

        懋渊接了她的话又接着问道:“兰娟呢?听说他家里出了事?”惠春叹口气道:“你走后不久,兰娟就跟着那戏班子的梅先生跑了,先去了上海,后来又辗转去了北平。”

        懋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一个静谧的月夜又一次浮上心头,那一坛香甜的桂花酒的滋味又悄悄窜上了味蕾。她感慨道:“真是造化弄人。”想道兰娟还有个向往大都市的妹妹,又问:“那兰夫人和兰婧呢?”

        惠春沉吟良久,道:“苏城沦陷的时候,她母亲因为坚决抗日,一家子都被日本人抓走了,她家的房子和你家的房子,都被日本人占了。”

        懋渊听了,心中咯噔一下:“那我家婶婶们如何?”

        惠春冷笑一声:“自然是没事。”

        懋渊不懂她为何这副神情,但听到家人没事,悬着的心也放松了几分。

        “兰娟和那梅大哥辗转到了北平,遇到个名医,竟然把那烧瞎的眼睛治好了。北平人听不懂苏州话,他们就一起唱京戏了。”

        懋渊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可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在座的其他人不知她二人打的什么哑谜,一个个都插不上话来。

        惠春抿一口红酒,道:“是了了她的心愿了,那位梅大哥是有妻室的,不过生的一儿一女都早夭,那正室却老早就做了节育手术,生育无望了。夫妻俩都有娶平妻的意思。说是平妻,其实就是妾。”晓莲听到这里有点发窘,低下头把一块毛巾拧来拧去。

        懋渊注意到晓莲的不自在,赶紧解围道:“兰娟这样的品格,定是不肯的。”

        “当然不肯,两人一个唱旦角一个唱生角,是最好的搭子,经常一起到外地演出,就同居了,去年还到香港来演出呢,你没听说?”惠春说着,盛了一碗酒酿圆子汤,拿调羹慢慢送到口中,“这家的上海菜倒是不错,酒酿圆子这样的甜品味道也正宗。”

        子寰听了,有几分得意,道:“那是自然,这里的大师傅也是上海来的。”

        懋渊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只要她开心就好,这样的乱世,能相伴相守比什么都重要。”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的,她望一眼子寰,他正向晓莲和书望介绍一桌子的菜肴,没有注意到懋渊的目光。

        惠春轻叹一声,道:“要真如你所说,倒也罢了,只是兰娟天生脸皮薄,经不住报馆三天两头的骚扰,上了几次头条,和梅先生闹了一回,前阵子分手了。如今她在上海,被个拍电影的导演看中了,风光得很。只是她母亲和妹妹仍旧下落不明,这年月,自己能苟且偷生已经不易,哪还顾得上旁人?”她感慨着,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神情。

        懋渊眯着眼睛听惠春讲完这一切,无奈地笑笑。想起当年与兰家姐妹共度的好时光,又想起兰夫人坎坷的一生,不禁悲叹:“再好强的人,也强不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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