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阿珠
元折柳跪在地上，视线所及是黛色对兽连珠纹的羊绒地毯和面前贵妇人暗红妆花缎的裙角。
对方沉默着，拿着根银签子漫不经心的拨弄一旁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灰，银签子敲击在香炉内壁，让元折柳的心随着发出的清脆响声一阵阵收紧。
恍惚间，他想到自己如何来到此地。
和往日一模一样的晌午时分，用完午膳，元折柳坐在床边，任由周太医揭开层层纱布，仔细查看他手上炭黑的伤痕。
宫里的手炉中燃的都是两指宽的小碳饼，为了防止烫伤贵人的手，还会将碳饼埋在香灰里，并在手炉外套上厚厚的暖套。
虽说没有明火，但那碳饼洒出来时却还没燃烧多久，温度极高，洒在元折柳手上，将他食指和中指指根处的皮肉尽数烧化了，尤其是食指指根，碳化的黑色皮肉狰狞的胡乱虬结在一起，像一只丑陋的虫，趴伏在元折柳冷白的手背上。
“小主的伤恢复的极好，想来坚持用药，不需多时就能好全了，”周太医满意的捋了捋胡子，
接着又面露难色，迟疑着说：“只是……”
元折柳有点紧张起来，挪近了手仔细看那片伤痕，问道：“只是什么？可有什么不妥的？”
周太医轻叹口气，“这烧伤把皮肉伤透了，即便好全了，小主手上恐怕难免留下伤疤，难以去除……”
听他这么说，元折柳长舒一口气，不在意的笑了笑。
他既不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弟，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一点点伤痕而已，又何须如此紧张？
周太医没留意他的神情，仍悉心安慰他：“不过小主不必太过忧虑，陛下已经命太医们一起研制些舒痕生肌的膏药，小主每日使用，伤疤总会慢慢淡化的。
说完，他喊了一声一旁拎着药箱的医女：“阿珠，你来给主子换药。”
“是。”
跟着周太医来的小医女福了福身，拿着药粉和纱布上前，虚虚托住元折柳的手。
元折柳抬头看她，阿珠据说是周太医远方亲戚家的女儿，跟着周太医学些医术，这几日专门为他换药包扎，元折柳对她也还算熟悉。
阿珠长着张标准的鹅蛋脸，很爱笑，此刻正俏皮的对元折柳眨了眨眼睛，表情精灵古怪，惹得元折柳也忍不住笑出声。
“阿珠！”，周太医呵斥她。
阿珠立马老实了，悄悄吐了吐舌头，垂下头一脸严肃的往元折柳伤口上撒上药粉，趁着周太医转身回去收拾药箱的空当，利索的把一张纸条塞进元折柳的手心。
“嘘……“
元折柳疑惑的望向她，却见阿珠面色如常，一如既往的包扎好，跟着周太医出去了。
悄悄打开手心里的纸条，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元折柳心里砰砰狂跳起来。
……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手里的书被来人修长的手轻松抽走了，元折柳愣愣的抬头，被朱闻用书轻轻敲在额前，“怎么了？”
“没。没什么……”,元折柳无端紧张起来，悄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奴才想，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半空中拿着书的手凝滞住了，朱闻略带惊喜的看着他，这还是两人闹僵后元折柳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
“朕说过，只要你不出宫，朕什么都依你，元元想去哪儿？朕……”
“陛下，”，元折柳打断他，“奴才想自己一个人。”
元折柳看着朱闻眼里的情绪一点点低落下去，强迫自己撇开了脸，“奴才想去看看折香馆那片银杏，许久没回去过，也不知道……“
“朕知道了。“，朱闻的语气沉郁下去。
”多带几个人，你身子弱，别呆的时间长了，带上手炉，不，”，朱闻的眼睫微颤了一下，“多穿件衣裳。”
朱闻说完就借口看折子转身出去了，元折柳看着他的背影，品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味道。
折香馆的银杏林和往年没什么区别，时间才过了几个月，再来到这里，元折柳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主子，”，小夏子跟在元折柳身后，“陛下吩咐了让奴才提醒您早点回去，咱们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您看……”
元折柳摇摇头，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我想自己在里面呆一会儿。”
“恐怕不行……”,小夏子顶着元折柳的目光讪笑一声，“主子，小的们陪着您不好么，您身子不好，一会儿再出点什么事，奴才们不好交代啊…”
“出了事，我自己会向陛下解释。”
甩下一干宫人，元折柳自己进了林子，走了不多会儿，不出所料地在林子中间的空地上看见阿珠秀丽的身影。
元折柳想起那张纸条上的话，心中疑惑更盛。
少女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朝元折柳盈盈一拜：“我家主子请您一叙。”
元折柳这才看清她身上穿的并非平日里见到的医女服饰，而是一身整齐的紫色宫装，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面露戒备：“你家主子究竟是什么人？”
阿珠俏皮的笑了笑，打了个哑谜，说：“自然是能带您出宫的人，您见到她就全知道了。”
元折柳怀疑的看着她，只听她继续说道：“您放心，外头那么多人都等着，要是您一去不回，恐怕陛下要先把整个禁宫都翻一遍，我家主子还没那么蠢。”
“请吧，”，阿珠笑眯眯的侧过身，“阿珠给您带路。”
跟着阿珠穿过林子，两人七拐八拐来到附近一座肃穆的小佛堂前。
元折柳心下了然，顿时明白了阿珠的主人究竟是谁。
正想着，小佛堂的门被人从里推开了，走出一个青衣宫女，说：“进来吧，娘娘等多时了。”
小佛堂内陈设处处用青，黑等深色，色调昏暗，屋内的贵妇人穿着藏青长袄，下系暗红色八幅湘裙，只在鬓角斜插了一只点翠凤簪，斜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拨弄一旁香炉中未燃尽的炭火。
元折柳上前撩起衣摆恭敬跪下，口称：“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
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没答话，暗暗的打量元折柳。
少年并没穿寻常的宫人服制，而是穿着件藕荷色四喜如意纹圆领袍，腰间挂着羊脂玉佩，脚穿鹿皮小靴，外面罩一件白狐狸毛斗篷，任谁来看，也是一副活脱脱的富贵模样。
太后满意的暗暗点头，对心里的事更多了几分把握。
“起吧，阿珠，看座。”
阿珠搬来一个绣墩，元折柳从地上站起来，却没坐，只说“不敢”。
太后轻笑一声，她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风韵犹存，一笑起来，眉眼间尚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惊艳。
“不敢？”，太后反问，“既然都敢来了，又有什么不敢坐的？跟何况这里只有你，我，阿珠，还有哀家的贴身婢女，你还怕我们几个弱女子吃了你不成？”
两人打了两句机锋，见太后说了半天仍没到正题，元折柳有些沉不住气，直问道：“太后娘娘要奴才干什么？”
太后也摆了正脸色，开门见山：“哀家的条件并不难，只要你助贵妃怀上龙胎，哀家立刻派人送你出宫。”
“想必你也知道，李岳两家从前朝争到后宫，皇后有孕之后，岳家行事愈发猖狂，处处与李家作对……”,太后说着说着，脸上渐渐带上些怒气，猛地拍上身下椅子的扶手，“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将李家吞吃殆尽。”
“所以，哀家要你尽快帮贵妃怀上子嗣。“
元折柳脸唰的白了，他之前就想过，这确实是制衡两家之争的最好办法，可一想到要自己亲手把旁人送上心上人的床榻，元折柳心口还是剧痛了一瞬。
更何况还有不知那里，总让他隐隐察觉有些不妥……
他稳了稳心神，并没直接答应，反而后退一步：“太后娘娘未免有些太高看奴才了，陛下要临幸哪个宫妃，不是奴才能做主的。”
“你是皇帝信任的人，能不能做到，那就要看你自己了……”,太后放缓了语气，“总之一旦事成，哀家立刻准备渡船，从外河顺流而下送你出宫，哀家说到，做到。”
回去的路上，元折柳的思绪结成一团乱麻，他好似从身体里硬生生分裂出两个人，一个感情充沛，正一帧帧回忆他和朱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让元折柳心口传来连绵的刺痛感，一个理智无情，正一遍遍盘算这计划的不妥之处，提醒元折柳逃离禁宫。
只是还没等他认真想明白，就已经跟着阿珠回到了银杏林边，此时的天色已经擦黑了，林中黑黢黢的，高大的银杏树化作一个个鬼魅黑影。
两人望着林中隐隐约约的火把光点，阿珠捂嘴笑了一声，说：“看来陛下比我们主子想的还要在乎你，我们主子的条件，你好好考虑……“
话音还未落，那片火光就已经浩浩荡荡来到两人面前，为首的赫然是朱闻本人。
阿珠不知何时早换回了医女装束，在朱闻走到跟前时扑通跪下。
“陛下……“,元折柳刚跪到一半，就被朱闻打横稳稳抱起，男人怀疑的眼神冷冰冰的扫过一旁跪着的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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