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探亲
去呗。
或许是宋安澜心里本就存了这冲动，又或许是她头脑发昏，裴少安稍稍一蛊惑，她就毫无抵抗力地填了个人信息，回过神来两人已经在去淇城的飞机上了。
早上宋安澜跟宋宇说要去医院打点滴，让宋宇帮忙请了病假，若无其事地跟宋知一起坐车到了学校，转头就跟裴少安坐着出租车去了机场，正大光明地翘了月考。在飞机上宋安澜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像小孩子背着大人做了见不得人的刺激事情──虽然她偷偷跑回淇城这事儿本质上跟这也差不离，不是个能坦诚的事儿，给宋宇知道了肯定不大快活。
即使只是回一趟淇城，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但这场瞒天过海的远行却带给宋安澜一种难言的亢奋──不是兴奋的那种，有些类似近乡情怯。
宋安澜心绪久久不平，揉成一团乱麻，扰得她坐立难安。她瞥一眼身旁的裴少安，这诱惑她“出逃”的罪魁祸首跟她截然相反，手欠地拉着飞机小窗白色的遮光板来来回回玩了一会儿后闭上了眼睛睡得一脸安详。
宋安澜颇为不忿地盯了一会儿，刀子般的目光也没能刮开裴少安脸上堪称甜美的安详睡容，他睡着后少了那副慵懒随意的神色就显得更加苍白，同样的也少了很多压迫感……眉毛很黑……睫毛也很黑……嘴、嘴也很红……
宋安澜的目光一错，慌忙从他锋利明晰的下颌线划过，长得真是有资本，不愧是空降华铭中学后刮分宋知一大半颜粉的人……
宋安澜盯了半天反而把自己心里的乱麻盯顺了，困意袭来，意识模糊间她咕哝了句“病秧子”，歪着头靠着椅背沉沉睡了过去。
身侧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裴少安睫毛动了动，掀起眼帘，目光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他招手找空乘要了张毯子，轻手轻脚地盖在宋安澜身上。
他静静盯了一会儿宋安澜，忽地拉起毯子扔在她脸上。
眼不见为净。
……
宋安澜醒的时候毯子是周正地盖在她身上的。
好心的空乘中途路过的时候顺手把她脸上的一角薄毯拉了下来。
不知这其中曲折的宋安澜感激不已，拦了计程车还主动帮裴少安开车门请他上车。
裴少安心安理得地受了，躬身跨进了车里，丢下一句语调懒散的评价：“浮夸。”
宋安澜只当作夸奖听，关上后座的门坐进了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跟司机交代着地点。
司机不发一言地把地点输入导航，是位难得高冷寡言的计程车司机。
“导航即将开始，安全伴您前行……”
车里扬起导航冰冷优美的女声。
宋安澜望着窗外出神，骄阳炙烤着大地，车子行进得飞快，绿化带和柏油马路还没看几秒就转瞬间幻化成一行行抽象的线。一年前她坐着车反方向驶过这条路，去迎接安然的死亡。
一年之后，淇城出了个艳阳天来接她。
目的地很远很远，计程车开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宋安澜屁股都坐得疼。
“前方左转进入九桥路，两百米后到达九桥墓园……”
闭目养神养得昏昏欲睡的裴少安倏地清醒了。
他抬眼看向副驾驶，宋安澜抿着唇，眉目冷淡，画似的挂着。
“左转，进入九桥路……”
“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和您配合真愉快。”
墓园在前，这一车三个人没哪个表情是愉快的。
“师傅，麻烦您在这儿等着，我们很快就出来，”宋安澜对着司机给的二维码扫码付钱，偏头对后座轻声说，“到了。”
裴少安应声下了车。
宋安澜在周边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太阳花，看到裴少安拿起一束黄玫瑰，忙出声道：“不用……”
“用的。”
裴少安把花束递给老板示意结账，语调不重，却没留反驳的余地。
不是什么大事，宋安澜也就随他了。
出了花店，宋安澜打开遮阳伞，看了一眼像要烤化了一样的地面，她默默举高伞将裴少安也纳入伞内：“走吧。”
裴少安：“……”
他低头看着宋安澜的发旋，一只手握住伞骨，另一只手拿着花束轻轻碰了碰宋安澜举直的手臂：“我来。”
宋安澜配合地松开手。
人矮么，没办法。
宋安澜是好意，只是她的伞是单人伞，一人撑伞绰绰有余，两人撑伞空间就不大富裕了。裴少安将伞轻轻向上一抛，落下时握住伞把，调整了举伞的姿势后将伞往宋安澜这边斜过来，将她完全罩住。
伞的空间有限，他自己就又整个暴露在太阳底下了。
“我是想和你一块儿打伞，没叫你给我撑伞，”宋安澜抿了下唇，朝裴少安那边贴了贴，挨着他走，“一人一半。”
轻薄的衣料挡不住相接处褒贴滚烫的热意。
裴少安不自觉挺直了腰：“……热死了。”
宋安澜眯着眼瞅一眼刺目的太阳：“是啊。”
今天并不是祭祖扫墓的节日，又是工作日的正午时分，规模不大的墓园里空荡静谧，空无一人。墓园里或许是风水布局设计得特别，又或许是来人心理作祟，感官上要比园外凉快许多。程旭的墓位置偏僻，高大的香樟在墓前投下一片斑驳的树荫。
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二十左右的年纪，鼻子和嘴巴与宋安澜很像，眉目间俊秀的奶油味和桀骜的戾气缠绕出一种奇特的气质，是镜头都挡不住的出色相貌。
这是当年安然去照相馆照相时看到的冲洗出来的程旭的证件照，是一切互相折磨的开始。
“生日快乐，”宋安澜把花放在墓碑前，伸手掸走了落在墓碑上方的一片苍翠欲滴的香樟叶，“今天来的太仓促了，下次来争取给你带串葡萄。妈妈死了之后留了很多钱，等我下次来看你就买淇城北边那个葡萄园的葡萄，挑最贵的买吧，虽然没吃过最贵的，但他们都说最贵的最甜。你见到我妈了吗？是不是又吵架了？吵就吵吧，现在也吵不着我了。”
“我有一点点想你了，只有一点点，不是很多，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你有没有想我啊？”
“你不想我也行吧，谁让我过年、清明、你忌日都没过来呢。可是我过不来呀，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你生日，他们不知道的，我就过来看看你……我跟你道歉，你就原谅我吧。”
“这是我朋友，他带我来的，没有他我大概今天也不会回来，你可别生气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裴少安弯腰在宋安澜的太阳花旁并列放好黄玫瑰花束，站直了对着墓碑鞠躬行礼。
宋安澜对裴少安说：“要是他还活着，你肯定不会对他鞠躬。他这人不怎么样，还特别能把人逼得丧失教养。”
所以说死亡真是最好的滤镜啊。
裴少安想了想：“应该还是会鞠躬的。毕竟是你父亲。”
“他死之前，我一直想逃离，想摆脱他，想摆脱我妈，想摆脱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宋安澜看着程旭的照片，自她有记忆起，对程旭的映象就是喝不完的酒、数不完的外遇和吵不完的架，他从未如此安静，也从未如此深沉，他短暂仓促的一生里仿佛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当好一个一眼就被望尽的浅薄渣男，还是比较聒噪的那种，“我一直想，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什么时候能跑啊，我一定跑得特别远特别远，我跑了之后一定会活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活的特别快乐。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长大，他们就去世了；我还没来得及逃，就摆脱了；距离确实够远，却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快乐。我来不及跑，也来不及去爱或者怨他们了。”
她还没来得学会恨，就已经要摸索着去缅怀。
她刚去铭市的时候，只是一个从小城市过去的穷孩子，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穷酸气，宋宇给她银行卡让她去买新衣服，跟她说要是不认识品牌就挑最贵的买，安然死之前他分给她的股够她几辈子挥霍，而安然都留给了她。
宋安澜接过卡时第一反应是恐惧，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了。她像只翅膀上羽毛都没铺满就已经失怙失恃的幼鸟，毫无防备地被丢到了陌生又庞大的真实世界里，失去了庇佑，也没有盔甲，只有一身一捅就痛的脆弱皮肉。这张卡像灰姑娘的水晶鞋，要命的是，灰姑娘知道十二点魔法会消失，她却不知道宋宇什么时候回把卡收回去——或许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许是他厌烦了收养宋安澜的时候。即便宋宇后来给她看过遗产交接的相关法律文件，那种恐惧感却一直深埋在宋安澜的心里。
以前在程家，虽然有时候有上顿没下顿，虽然安然和程旭争吵不停、各玩各的，虽然那是个摇摇欲坠的家，但是宋安澜是从来不会担心自己会被抛弃的，她挨饿或是索取都很心安理得，就因为安然和程旭养了她十几年，他们是她的父母。这是最没有道理也最不需要道理的信任。
裴少安撑伞站在她身侧，他抬手从宋安澜背后绕过去，手臂没有触碰到她的背，在她另一侧肩上拍了拍。
不轻不重，安慰的力道。
他很心疼她，很想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但那太唐突，他能做的只能是拍拍肩膀。他思想不够安分，所以他手臂绕过她的背，给了她子虚乌有的半个拥抱。
“我的手刚受伤那段时间，我看过心理医生。我很讨厌我的心理医生，他绝大部分话都是在鬼扯，但有一句话他扯得还算有点意思，”裴少安低声说，他有一把好嗓音，一旦沉静下来就让人忍不住去细细聆听，“他说，当意外来临时，一切都重新洗牌，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有新的开始。”
宋安澜一怔，意外地抬头看他，裴少安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小块乌青的阴影，他还是把伞都罩在她头上，头顶着烈烈骄阳，发梢沾着点潮湿的汗意。
他垂着的目光稍稍一动，就和她对视上。
“不如我们抓紧时间，趁一切都还在崭新的‘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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