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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存在即合理


  “你怎么敢说这些话的?”道难使劲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气血汹涌,“我今天整个上午都在医院检查!一切正常!你他妈现在告诉我!我这脑子有什么病?”

  他死死地盯着铜铃,不出意外,并不持久的铜铃从峰顶坠落,脸色由红转白。

  “你们能因为一个人,曾在运动会上卖力呐喊,在他自己都没有主动参选的情况下,就选他做班长。”

  “你们能因为只言片语,就如此简单粗暴地否定、侮辱两个活生生的,充满热血的,无比热爱这个世界的少年。”

  “按照你们的这个傻逼逻辑,那是不是每一个农民伯伯、环卫阿姨都有能力成为国家**?”

  “每一个叛逆过的少男少女,都应当是十恶不赦的大傻逼?”

  “风马牛怎么能相及?”

  “欺负我兄弟嗓门不大是吧?”

  “欺负我兄弟不知如何表达情感是吧?”

  “欺负我兄弟心地善良,凡事留余地是吧?”

  “我(消音)你们仨,每一个人的妈妈!”

  “(消音)你妈!”

  ……

  ……

  铜铃尴尬且词穷,作为一名数学从业者,他突然发觉对面这个自认为是脑残的学生的推论很难用逻辑去反驳。

  他心虚地不得不祭出大招,“存在即合理!”

  铜铃似乎重新占领了制高点,泛白的面色倏尔变得潮红,洋洋得意起来。

  “放你妈的狗屁!”沉默不语的王昊此刻终于炸裂,“班主任老师,请问你知道「存在即合理」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铜铃快乐地笑出了声,“当然!黑格尔!我可是看完了他的大小逻辑的!”

  王昊面无表情,“那这句话出自哪本?”

  “呃……”铜铃潮红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王昊盯着地面闷闷说道:“那我来告诉你吧,这句话出自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

  “哦?所以呢?”铜铃睁大铜铃。

  “没有所以,我只想告诉你,这本《法哲学原理》最早翻译的时候,中国还在使用文言文,所以这里的「合理」是动宾结构,是两个词,是符合理性,而不是你所一厢情愿所认为的白话文含义,”王昊仍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不信的话你可以查查英文或是德文版,看看这句话到底该怎么理解和翻译。”

  铜铃目瞪口呆,终于闭上了嘴。

  王昊却十分低落,眼神暗淡,他缓缓地继续说道:“换做现代汉语的话,可以理解为:凡是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或原因。”

  铜铃耍赖似的闭口不语,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鄙夷,不时还发出各种噪音混淆视听。

  少年的眼中逐渐燃出火气,他一字一句道:“一知半解地用着谬误去维护谬误,就算黑格尔说的就是你所理解的,那么这个道理便对吗?”

  “我从未见过永远正确的哲学思想。”

  “更从未听说过完美无瑕的圣人。”

  “如果存在,那么请您现在就告诉我。”

  “所谓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存在?”

  “所谓的合理合得又是个什么理?”

  “这些就是你肆意妄为的理论依据?”

  “存在即合理,并不能为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作无罪辩护,如果可以,还需要法律做什么?它只能说明人之所以为恶,是因为他们有这样做的原因,黑格尔并没有说杀人放火就是合理的,更没有说奸淫掳掠就是正确的。”

  “而你,作为一名自称通读《大逻辑》与《小逻辑》的数学班主任老师,连这么浅显的逻辑都弄不明白。”

  “还以此为自己错误,甚至违反客观规律的言行做生硬辩护。”

  “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的三观,强行输出给所有未成年的学生们。”

  “顺者昌,逆者亡。”

  “难道这样的存在,即是合理吗?”

  小胡最先反应过来,内敛的他一反常态,死命鼓掌,大声叫好。

  张道难紧随其后,拍肿了手,他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记忆中更愿敞开心扉的王昊,笑出泪花。

  棕衣男主动起身,用拳头撞了撞胸口,以示敬意。

  中山装微微点头,满眼赞赏,不住拍手。

  唐校长随即冲出人群,高声应和。

  林晚终于松了口气,挥舞着拳头庆祝胜利。

  直到这时,高二分至十班的小倪才闻讯匆匆而来,四处打听其间缘由。

  吃瓜群众争先恐后,掌声雷动。

  蓝吉睡眼惺忪,带着一头雾水和起床气,由音乐基因主导,开始跟随节奏拍地。

  小龙卷收到邮件后,便搭顺风车而来,碰巧目睹了一切。

  这时的她从篮球架上扑腾而起,奶凶奶凶地定点投射,天降正义。

  孔夫子早已退后站于高地,用手机录下了,他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回忆。

  ……

  ……

  这场闹剧,最终因校长态度明确,以三人组道歉草草收尾。

  “校长!我可是按照您的指示,去试探虚实的,”铜铃面色苍白,声音干涩无底气,转瞬间却又愤怒了起来,“校长!那个什么张道难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言秽语!辱骂师长!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是不是你报的警?”校长强忍火气,瞪着一对更大的铜铃。

  “对!是我!他们都把人砸晕了!穷凶极恶!”铜铃歇斯底里,阴郁的眼睛里爆出无数血丝,“我报警难道有错吗?我还打了幺二零!”

  “张道难同学只是骂了骂你,在嘴上占了占你妈的便宜,而你,却仅仅因为傲慢与偏见,便想着毁掉两个无辜的未成年人,让他们蒙冤受屈,”唐校长泾渭分明地与铜铃划清界限,“我并不觉得张道难的话脏,与你的心相比,他可太干净了!出去吧,别再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就自我催眠加,从没有人要你去试探人类道德的底线!”

  铜铃还不死心,“校长!我!”

  “别再说了!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大家都看到了,只能说这几十年你装得很不错,可惜在今天原形毕露,学校不会对你作处分,算是最后的情面,别再有下次了,”校长顿了顿,随即点破道,“还有,你私下拉出全班进行的强制补课,吃相如此丑陋,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很恶心吗?寒假计划的赴美游学活动,你赶紧主动退出吧。”

  ……

  ……

  “王昊小兄弟,毕某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中山装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只崭新的打火机,亲切地递上前去,“之前看你对它感兴趣,是不是觉得很酷?哈哈,这可是限定版哦,作为见面礼,成年之前,别用来点烟就行。”

  “谢谢哥!”王昊毫不矫情,伸手接入掌中。

  沉重、厚实、磨砂质感。

  翻到背面,少年发现:那抹红色竟是个猫爪爪,奇妙的反差萌。

  与之前所见到的,带有一抹鲜红的打火机不同,这个限定版上的爪爪,是深红。

  肉垫处有微微凸起,王昊用力摩挲了几下,软软弹弹,不知是什么材料制作的。

  “嗡嗡嗡,”裤兜里手机震动,少年抬头望了眼刚刚一发一中的王牌飞行员小龙卷。

  她仍在树梢上清理着自己,似乎刚才那场战役太过紧急,仍需平复心情。

  “这是我的名片,还有事,先走了,”中山装又递出一张黑色卡片,王昊收起。

  “额,小兄弟,我没有名片,要不你记下号码?有事找我就行!”仓促地报过号码,棕衣男子紧随中山装离去。

  少年拿出手机,将号码记入备忘录后,顺手点开刚收到的「星尘」来信。

  ……

  ……

  『204星尘』

  亲爱的日天儿子:

  很难相信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你取得联系。

  不知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里,又遇到何种挫折,竟开始如此胡言乱语。

  2011?穿越回十年前?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容易,但过去都过去了,放下吧。

  什么「星尘」,什么「元宇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不过说实话,这几封邮件的行文风格确实挺像高二时期的你。

  中二形容的是初中二年级学生的某些病态自我意识,你倒好,高二时变本加厉,现在又更严重啦?

  还记得当年你那几脚,踹的是真好,看得我裆下生风。

  最后你家猫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给铜铃脸都刮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想想都还很开心。

  可惜学校不问是非,就把我俩,还有点读机,说放弃就放弃了。

  最后我们又自己跟自己作对,连大学都没考上,太可惜。

  但你也不至于从此人间蒸发吧?

  高考只是漫长人生的,无数里程碑之一。

  失败就失败了嘛,我们还有的是机会!

  别闹了,赶快回来吧,我们都很想你。

  2021年12月1日

  你敬爱又伟大的道难父亲

  ……

  ……

  看着王昊递给自己的,他刚刚收到的邮件,张道难同样一脸震惊。

  王昊沉声道:“路易,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这什么玩意,”道难困惑,“可是写的有模有样的,不像恶作剧。”

  “还有你这新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昊挠头。

  “因为初三的事情,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字太过平安顺遂了,不符合心中期待,”道难笑道,“当时还问过你呢,你说牛逼来着。”

  王昊陷入沉思,喃喃自语道:“能把路易改成道难,这脑回路,确实牛逼。”

  “唧唧,”小龙卷优雅地从枝头落于王昊左肩,好奇地打量着道难。

  张道难惊讶道:“日天,这哪里来的麻雀?是刚在铜铃头上拉屎的那只吗?”

  王昊被惊呼声拉回现实,他回头看了一圈确认安全后,小声道:“是她,昨天刚捡到的,一只名叫小龙卷,来自未来的小母鸟。”

  小龙卷听到这个奇怪的称谓,气得直跺脚,对着王昊左耳一顿乱叫。

  张道难望着一人一鸟嬉笑打闹,奇怪地问:“昨天?我怎么没这个印象?”

  王昊此时已抓住小龙卷,食指与大拇指完美配合,封住了她的小嘴。

  他急中生智道:“我们去问问老李吧!他说看过你作业本,上面确实有他的字迹。”

  “好!”

  两人一拍即合,快步走向教师楼,小龙卷则闭上眼睛,在少年手中沉沉睡去。

  ……

  ……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老李立即将正反复观看的本子收起,又等了几秒,方才应道:“请进!”

  办公室门被打开,王昊与道难联袂而至。

  “哟,稀客啊!”老李语气欢脱,脸色却十分严肃。

  他抬手指了指过道,示意赶紧关门。

  王昊会意,迅速将门关上,随后小声询问:“老李,怎么紧张兮兮的,有新发现?”

  老李并未言语,而是弯腰从抽屉中掏出一本小黄书,轻飘飘地放在了桌子上。

  张道难讶异道:“李老师,我的日记本怎么在你这里?”

  王昊更为惊讶,“卧槽?你还会写日记?”

  张道难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去,“瞧不起谁呢?”

  “夹在了作业本里,刚开始没在意,便随手放在了边上,他们来把你的作业本收走后,才突然想起,”老李略显尴尬,搓了搓手,随意翻开一页道,“看起来更像我孙女的手帐,如果我没记错,这个黄色的小东西应该叫做海绵宝宝吧?”

  王昊看着日记本里杂乱无章的贴画,以及蚂蚁爬爬的字迹,开怀大笑。

  张道难面红耳赤,一掌拍在日天头上。

  “逆子!竟敢打爹?”王昊反手也是一掌。

  正当道难再次举起右手越过自己头顶之时,老李说话了,“多大人了还打打闹闹的,你们快点过来看这页!”

  ……

  ……

  『2011年1月1日晴转多云

  元旦放假,日天一大早非要拉着我去新华书店。

  我们在地铁上遇见了曾经的初中同学,隔壁班的。

  日天和我,想了半天都记不起来她叫什么。

  出于礼貌,还是我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

  没想到她就一眼万年,盯着日天热情寒暄。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哪点不如闷骚天?

  偷偷给他俩拍了照,等以后这臭小子谈恋爱,发给他对象欣赏。

  又是做电灯泡的一天,真是造孽。』

  ……

  ……

  王昊无奈地看着文末海绵宝宝气炸的图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元旦在家躺了整整一天,还于「法外之地」扔了一粒「星尘」。

  他催促道:“儿子,还不赶紧把手机拿出来看看!”

  张道难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激动地掏出手机,打开相册。

  元旦那天,不仅有偷拍,还有从社交网站上下载下来的,许多张带着水印的照片。

  王昊望着相册里同自己谈笑风生的白净女孩,以及道难偷偷保存的女孩自拍,不由得再次陷入沉思。

  老李笑得合不拢嘴,竟有些岔气了。

  他捂着腰坐回靠椅,龇牙咧嘴道:“小张,看来你是因为姑娘的美貌,才上前搭讪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昊补刀,“日记都骗人,你这货还有救吗?”

  张道难恼羞成怒,“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没记错!这些都是真的!你们看照片!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

  ……

  ……

  暮色降临,大雪如期而至,小龙卷欣喜地在鹅毛中穿梭,练习着飞行技艺。

  雪夜无月,唯有稀稀疏疏的路灯,王昊缓步在盲道上,低头摆弄着打火机。

  经过某处昏暗巷口时,一记闷棍袭来,少年应声倒地,白雪化入了鲜血里。

  雪愈下愈大,小龙卷呆滞地凝视着血泊里的王昊,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披上一层重重雪衣。

  夜空漆黑一片,周遭路人低头玩着手机匆匆走过,而就在不远处,昏暗的角落里躺着一具并不如何隐蔽,却正逐渐冰冷的鲜活肉体。

  小龙卷并未亲眼目睹这场袭击,甚至连行凶的有几个都不晓得。

  在她中断训练,准备休息的时刻,刚转过身来,满眼只有浴血的少年,等回过神来,施暴者早已消失不见。

  ……

  ……

  积雪越来越厚,小龙卷冻得瑟瑟发抖。

  她使尽浑身气力才将冰雪振散,颤颤巍巍地趴在王昊胸口。

  生命的流逝,能够轻易地被她感受。

  望着王昊满是红紫,五官都混淆一团的面容。

  望着他脑后不断被鲜血融化,却又不断汇聚凝结的冰雪。

  她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又能去做些什么。

  仿佛此刻又回到了那个她始终难以释怀的,无数次在睡梦中重演的至暗时刻。

  那个自袭击开始,便掉落不见的打火机,正巧被倒地的王昊压在后心口,鲜血早已将其浸透。

  随着少年心跳频率的持续衰减,火机上那满是血液的深红肉垫凸起,不仅没有因为氧化变暗,反而愈发红艳。

  “砰……砰……砰……”

  心跳声越来越弱,越来越慢。

  小龙卷无力地趴在王昊心口一动不动,只是闭眼珍惜,想要牢牢记住他此生最后的几次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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