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兰心独自坐在嵇文办公室的沙发上，他往窗外看，能看见嵇文正停在楼下等他的那辆黑色suv。
他手上落着一只白色的小鸟，说话像是用变声器加工过，是一男一女揉在一起还带着些机械的声音：“兰心，怎么样，你应该已经接触到嵇文了吧？”
兰心“嗯”了一声：“目前顺利。”
他收起在嵇文前那副略显乖巧的模样，这会儿看上去有些阴沉。
小鸟机械地张着嘴：“有什么发现吗？”
兰心：“目前还没有。”
“不会吧，你跟我们安排的线人接头已经三天啦，跟嵇文在一起……我算算，也有两天了吧！你居然没有发现？你以前的效率可没有这么低啊。”
兰心微微皱起眉头：“没有，就是没有，他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一切都很正常。”
“祖龙双神，开天立地，”那声音继续说，“屠天是最适合龙神昭阳的容器，而嵇文……两千年了，玉卿都没找出第二个能替代嵇文承受龙神越怀的肉身，他必会让嵇文复活，你可别因为以前那点情情爱爱的耽误了大事，我可保不住你！”
兰心从鼻腔中发出不屑的哼声，冷冷道：“放你的心，不会让你掉脑袋的。”
“我听说岳海市出了个跟魔族有关的案子，你盯住了，屠天这事绝不能让嵇文发现，择良那边也是，我们会找个替罪的魔族给他们。”
兰心敏锐地从他这话里听出什么：“岳海市的案子跟处里有关，出什么事了？”
小鸟罕见地沉默了：“……”
兰心笑了笑：“不告诉我也成，我就好好尽我兰室主任的职责，协助岳海市特情局侦破这起案子，至于嵇文和择良能查出什么，我可就不管了。”
“别别别，兰心，”听他这么说，小鸟又张了张嘴，“不是不告诉你，只是这事现在还是保密的，暂时也只有咱们稽查处的几个人知道。”
兰心假装叹了口气：“看来我不算稽查处的人了。”
“哪能啊，哎，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处长可是下了死命令，这事除了我们几个在场的谁都不能说。”
“放心。”兰心说。
“是中心那边的研究所饲养的魔族跑了。”
“卫星计划，”兰心说，“是用屠天的序列培养出来的那批魔族，跑了多少？”
“就一只，就这一只，我们也在搜捕，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跑到岳海市，昨个儿搜查员马上都要抓着他了，却被特情局的人给拦住了，啧。”
兰心想到今天早上的会议，心中一动：“拦住他们的人是谁？”
小鸟嘴巴逐渐张大，在空气中投出一段有些模糊的影像。
那人是从搜查员视角的侧面出现的，因此搜查员没能及时避过去，那张脸逐渐清晰，兰心几乎是立刻认出来正是今天早上开会时见过的林一念。
善后科不负责搜查工作，这孩子去了现场，有所发现，却没汇报，至少侦查科未接到任何有关的消息。
为什么？
搜查员其实是一种特别的纸人，用于饲养与研究魔族，在研究所内很常见，但这种技术仅被研究所与稽查处所拥有，其他人不曾见过，初次接触后的几天之内也分不出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
对林一念来说，他应该觉得自己发现了行踪可疑的人，但隐瞒了这消息。
他想干什么？
没等兰心细想，合上的鸟嘴上下一动，又问他：“你身体还好吧？”
兰心下意识捂在心口：“看来今年是死不了。”
那鸟道：“药不够记得回来拿，已经装好放在你的抽屉里了。”
兰心垂下眼睛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不早了，嵇文的耐心应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略微点点头：“知道了，谢谢。”
语毕掌心忽然涌出一团灿金的火焰，将小鸟烧的灰都没剩下。
嵇文是真真实实不食人间烟火，但却准确得记得一日三餐的作息，方才兰心说要打个私人电话，他自然听得出里头的意思，把人从七楼带回办公室，便很有自知之明地下楼开车等人。
他自己一个的时候中午是不大休息的，偶尔赶上不忙的空档就去顶楼抽根烟，买块蛋糕带给陆迟尝尝，那小孩子爱吃甜的，顺便跟他聊几句无关紧要的事。
终于等到兰心出来时他已经在车里抽了三根烟，一抬眼皮子看见那白衣服的影，立刻朝着车窗外扇了扇空气，试图让烟味儿散得淡些。
但他还是看见兰心拉开车门时眉头一皱，还是给呛着了。
“抱歉，”嵇文说，“抽习惯了，一时半会儿还戒不掉。”
“用不着戒，”兰心系上安全带，转头看他：“去哪？”
“带你去吃午饭，有家面馆。”嵇文说。
那家面馆的门脸很小，在小胡同里还被夹在鸡公煲和麻辣烫中间，牌子是竖长方形，大约只有老式楼道口那么宽。
这地方离特情局不远，属于郊区餐饮业，鸡公煲和麻辣烫的牌子都带着浓重的山寨味儿，唯独这小面馆的招牌看着还正经些，门口伸出来一个有彩色霓虹灯描边的“关家小面”。
屋里头的桌椅也没几个，挨着柜台有两个四人桌，一侧靠墙有一个两人小方桌。这里就是个挨着居民住宅楼梯改出来的空间，楼要拆迁没人住了，但小店还留着。装潢是明显的破旧，白墙被长年的油烟熏得焦黑，老式吊扇嘎嘎吱吱地转着，连灯也不大明亮。
嵇文进门在两人桌坐下便冲着屋里喊：“师傅，来两碗牛肉酱面，一份正常一份加辣，狠狠地加，我付调料费。”
柜台后边的布帘子动了动，探出一个没几根头发的地中海来：“哟呵，好久没见着你了。”
嵇文笑笑：“是，最近忙了点，就没过来。”
地中海手里还举着锅铲，冲他一挥：“还付什么调料费，装大爷呢，我都说了你来不用付钱，在那好好等着啊。”
说罢便又将头缩回去。
这几句话的功夫，兰心却看出些端倪，这头皮光亮的老头是个鬼族！
特情局的户口档案里，目前还活着的鬼族只有嵇文和郑玉瑶两个，这还没出岳海市，竟又见着一个。
兰心把视线从那油腻的布帘子上收回来，声音平和地问嵇文：“你不怕我把他带回去做调查。”
嵇文到了杯白开水润嗓子，慢悠悠说道：“他是我上任后接的第一个案子，魔族杀了他的妻子，吃了他的儿子，即使如此，他亦作为特情局安插在魔族的眼线，管理择良的茶园并送情报出来，能让我们在尚未和平时掌握魔族的动向。如今协会长能与我们一同喝茶，全靠他从中翰旋，我那案子是个不值得提的小案子，但此人经老局长申请与中心特批，特情局不再干涉他的自由。”
兰心有些诧异：“我不知道。”
特情中心是特情系统的最高机关，底下的任何申请都需经由特情中心批准备案方能生效，没有任何特例。兰心一人身兼两个部门，自认这些年里对情报的掌控已足够细致，却连这街头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老头都没听说过。
对于特情中心而言，这是工作上相当大的疏漏，必须得层层查起，消息到底是被谁截断了，又是谁用了中心的名义下发了审批。
嵇文声音压得低沉，话仿佛是特地说给兰心听的：“您看，岳海市不过百余平方大，是个相当小的城市，但随便拿出来一个人，您也不了解情况。”
兰心忽然从他身上感受出一丝压迫的危险。
他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件事，内容却是万丈深渊——这事一查起来，要涉及多少相关部门机关，揪出多少人，特情系统从初建到重组亦有七八百年，如今还能否经得住这样的细究。
不过肯定的是，特情系统这支撑着九族和平的参天大树，内部确实已经腐朽了，只是腐朽到什么地步还无人知晓，大家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粉饰太平罢了。
而这种事竟被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小小科长一语道破，其效果更加使人背后发凉。
兰心叹了口气：“你在威胁我，因为岳海市牵扯到了你的利益所在？”
嵇文“啧”了一声，给兰心面前的玻璃杯中倒满了温水。
“我只是在提醒您，”他说，“如果您没有彻查与牺牲的决心，就让发生在岳海的一切在岳海结束，市局自然能摆平麻烦，您只是在名义上对我们进行工作督导，但并无实权，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后路，岳海市三面环山，要想离开只有一条高速公路可走，莫要中了别人的套，把命都赔在这。”
兰心倒抽了口凉气：“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
“哪儿能呢，没有证据，侦查科从不轻易怀疑别人。”嵇文眯起眼睛，手中光芒一闪，忽然一道影像闯进兰心的脑海里。
那是个已经现出原形的纸人，被关在某间屋子里，身上被写满了咒文。
这影像一闪而过，兰心却已经跟最近所发生的事情连在了一起。
特情中心使用的纸人都有编号，根据不同的外形进行编号，每一千个一个轮回，只有确认前一个编号段纸人已被彻底销毁，下一个编号段的纸人才会被放出来。
而影像中所出现的正是他在特情中心的同事所派出来搜寻幼生魔族的那只纸人。
那纸人身上所写的是反溯咒，如果反溯咒的施术者能为在纸人原本的施术者之上，就有机会反向探查到这只纸人所见过、听过、经历过的一切。
嵇文观察着他：“你并不紧张。”
兰心泰然自若道：“今日不同以往，当今天下第一的法术者是择良，而居第二者……”
自是他雀神兰心。
仙界尚存时，雀神位列仙界武神第二，便是玩弄得一手好术法：惑敌心神，乱敌心智，探听心音，颠倒是非。九界唯二人不受其扰，一为魔神择良，二为鬼帝嵇文。
他并未将话说明，嵇文已听懂。
随后嵇文又凑近他低声问了一句：“特情中心的傀儡在岳海市内随意走动却没报备，是不把市局放在眼里，或者有什么事不能让市局知道，您来这不单是督导工作这么简单吧？”
他说话时还是面带笑容的，甚至若不思考他所说的内容，语调与姿态皆是亲昵，说是在哄人也不为过。
此人竟如此危险，兰心在心中想道，他来岳海市之前早已做过一番调查，出于私人的原因，甚至利用特情中心可动用的关系查到更多关于嵇文的事情，但一切都很正常。
在人生的档案里，嵇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族。幼时父母双亡，由特情局相关部门接管，特情局学校毕业，是根正苗红的科班出身，任职之前未有任何污点，成绩靠前但不算突出，刚任职跟着老局长锻炼期间也是中规中矩，没立功，没犯错，没有什么值得注意或者赞赏的地方。
如今看来，他的这种普通才是最不正常的。
他族到底非人，本性难改，在人类的规则之下一生没犯过任何错误，太罕见了。
况且他还生着一副与鬼帝嵇文一模一样的面孔。
兰心有些后知后觉地后怕起来，手心里捏了一把被看穿的冷汗，片刻间竟生出一种想法——若他现在坦白，此行的危险性或许能降低不少。
只是千余年过去，大局在前，个人在后的道理他早已懂了，特情中心的秘密决不能外露。
他尚有些由于，忽然被嵇文捏住手。
“别，”嵇文轻声劝道：“您倒也不用特意为了我说些什么，我对你们那些勾当并不感兴趣。”
兰心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正要将手挣出来，布帘子后头忽然传出一声吆喝：“两碗牛肉酱面，一份正常一份加辣，狠狠地加，来咯！”
嵇文瞬间松手，兰心还来不及反应，两个热腾腾的高底大碗已定稳稳当当地摆在了桌上。
“不许给钱，”地中海放下面碗，还特意指了指嵇文，“不然咱俩绝交。”
嵇文敷衍地答应：“好好好，不给就不给，我正好省钱买汽水喝，您别跟我来这个。”
地中海看了他一眼，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宏宝莱，“当”的一下放在桌上：“汽水也不要你钱。”
嵇文无奈地冲他点头：“好嘞，谢谢您嘞。”
他动作自然地摸了挂在桌边直晃荡的瓶起子，打开一瓶推给兰心，再打开另外一瓶仰头灌了两口。
“爽快。”他说，随后挑了一大口满是辣椒通红的面条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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