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玛丽安娜和理查德的谈话，最终是在伦敦道森府的花园里进行的。
这当然不符合达西的预想，他认为道森府的花园虽然品味高雅，布局妥当，但空间狭小，地方逼仄，只有两张窄门，不利于他安排人员保护玛丽安娜，也不利于她自己处理突发状况（也就是逃跑）。
但玛丽安娜认可这个方案，首要原因是：“我们根本抓不到理查德，第一次在摄政公园见到他，他压根不理会我，也怪我那时作祟的自尊心，竟然没能出声叫住他。第二次在河边找到他，他掉头就走，我的自尊心倒是放下了，双腿却不够用，怎么也追不上。”玛丽安娜叹一口气，“之后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你当时都在场，我当然不需要向你重复……不过，我想在公共场合下，只要理查德不愿意，我们就没办法安静和他说话。”
只有在自己家中的花园里，在理查德·道森晚上出门或者早上归家的时候堵住他，才有可能获得一个谈话的机会。
“而且，在熟悉的环境里，或许理查德会感到安全一些。”
达西有些不能理解玛丽安娜的说法：“我想你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的安全，这里没有人打算伤害你的兄长。”
“我有你在，不是吗？”玛丽安娜笑着看达西一眼，达西握紧了她的手，“而理查德——或许是我的误会，但是我认为他现在非常不安，因为不安，才不敢和我交谈。他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就算不十分清楚，但隐约有察觉，但是他不敢接受。”
“的确，毕竟拉德威忽然被送到孟买去了。”达西下意识接上，脸上又猛地浮现出薄红，因为玛丽安娜听到这句话后，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提起这件事的……”
玛丽安娜泰然自若，虽然她开始紧张地玩起了达西的手指：“我知道，我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理查德害怕的不是自己也有可能被扔到孟买去，他害怕的是我，是我想和他谈一谈这件事。”
达西若有所思，玛丽安娜笑叹一声：“多么奇妙是不是？我从前那么害怕理查德，但现在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她没有说这份转变的源头，只是注视着源头先生，轻声说，“所以我认为家里的花园就不错，我们能逮到他，他也觉得安全，或许更愿意坦白。怎么样，你同意吗？”
“……你这样看着我，我没有不同意的力气。”达西回答。
于是地点最终定了下来。在玛丽安娜和埃文斯夫人的协助下，达西仔细考察了道森府花园的构造，判断了什么地方适合他藏身，在与理查德·道森交谈时，玛丽安娜又最好站在什么位置，好最大限度的减少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可能性。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五月早晨，玛丽安娜在自家花园里，截住了从外头回来的兄长理查德。
理查德·道森打开半人高的铸铁花园门，正要迈步进来，就见玛丽安娜站在不远处，两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处，堵住了他进屋的入口。
理查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原本该有的淡淡绿色，他今□□着出奇地整洁，连领巾都还围在脖子上，只是背脊却比以前更弯了。
在仿佛随意打量了玛丽安娜和她的站位一秒钟之后，理查德又转身，似乎想原路返回。
“哥哥。”玛丽安娜喊了一声，走下台阶。
理查德·道森只是停了一下，但依旧没理她，继续低头关门。
不知怎么的，玛丽安娜从他的这个动作中察觉到了他的挣扎。
花园门完全可以开着，或者就算应该关上，按照理查德·道森平日的做派，也是绝对不会理会的。他现在一丝不苟地关门，仿佛从容不迫，却恰好印证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玛丽安娜当机立断，几步走到理查德面前，他似乎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停下了动作。
“哥哥，”玛丽安娜认真地看着他，没有请求，而是提出问题，“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理查德·道森却好像听进去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一步迈进花园里，将那道铸铁门“嘭”地朝后一甩，整个花园铸铁墙都发出嘎吱声。
理查德·道森冷冷道：“你现在有胆子站在我面前了？”
玛丽安娜尽量让自己别被理查德的举动吓到，至少别露出被吓了一跳的神情，她也希望现在藏在茂密的蔷薇架后的达西，不要因此而冲出来。
保持平静，温和一点儿，玛丽安娜在心里对自己说，面上也的确用沉静的嗓音回答：“是的，我现在有勇气了。”
理查德·道森嗤笑一声，骂了一句“□□”，他忽然转身，好像要冲出去似的，但在玛丽安娜反应过来之前，又转回头站到她跟前，脸上露出漠然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恭喜啊，我的妹妹。”
玛丽安娜抬头看着他，等了足够长的时间，给了理查德足够辱骂她的机会，才重复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为什么要关心你是怎么想的？我没有一丁点儿兴趣。噢——”理查德好像刚想到一个什么好提议似的，又说，“当然，如果你的买家愿意替我偿还些许债务，那么我愿意分出来五分钟，听听你机灵的脑子装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没有买家，”玛丽安娜回答说，“我关心你。”
理查德好像被“关心”这个词戳中了，他漠然的面具一下碎裂，暴怒从他脸上浮起来。
他认为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是慑人的，面前的玛丽安娜应该要像从前一样，应该有一张惨白的脸和细细颤抖的嘴唇，应该用惊惶想逃离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时刻在内心接受恐惧的惩罚。
但玛丽安娜现在太平静了，她就那样温和而平静地注视着即将发狂的理查德，理查德的怒气得不到该有的回应，一下无处可去。
“你竟敢这样看着我！”理查德怒吼，“我不允许你这样看着我！我不允许！”
“我现在很害怕，哥哥，”玛丽安娜没有无视理查德，但她依旧平稳道，“我害怕你会伤害我，我也害怕我们永远保持这样敌对的关系，即便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本该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我还害怕你也像我这样，时常感到不安和恐惧；但我更害怕你心里没有一点儿不安和恐惧。所以我关心你，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理查德·道森还保持着愤怒的表情，却一次也没有打断玛丽安娜的话。
“我们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玛丽安娜说，“我不知道。你知道答案吗，理查德？”
长久的沉默之后，理查德·道森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变成今天这样？难道你以为，我们曾经有过感情很好的时光吗？不，我的妹妹，我一直就讨厌你，非常厌恶你，从你生下来开始。我一开始就不想要有一个妹妹——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玛丽安娜过了很久才能回答：“……我不知道。”
“我从来不想要一个妹妹，或者任何兄弟，我只想当家里唯一的那个孩子，我只想要家里的一切完全属于我。我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兄弟姐妹呢？有了一个，就会分走一半，有了两个，啊哈，那就分去三分之二。更可恶的是你——”理查德怒气反笑，在玛丽安娜面前来回踱着步，好像拿不准主意该怎么惩罚她，“没错，你从小就是家里的天使，所有人都喜欢你，全家都围着你转，直到你把父母都转到了上帝身边！你不是分走一半，你是夺走了全部——啊，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多么地憎恨你！”
玛丽安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理查德却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的，我不是一个孩子了，这些都是孩子气的想法，应该早就在成长中消失。但不是的，孩童时候的阴影永远伴随我们一生，我曾经憎恨、现在憎恨、也会永远憎恨一个分走我！的！东西的人——你现在能明白了吗，我的妹妹？我们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嗯？”
原来理查德是这样想的，这的确是玛丽安娜从未设想过的场景。她一直以为理查德是因为父母的死，才对她心生怨恨，但没想到他的怨恨在她出生之时就已经开始了——因为她的出生，分走了本来独属于理查德·道森的父母和家庭。
他说得那样激动，但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玛丽安娜脑子里嗡嗡响，她下意识说：“可是，我是……‘你的’妹妹。”
“什么？”理查德一夜没睡，又猛地说了一大串，此时脑子也有些空，反问的声音甚至因为脱力而听起来有点儿柔和。
“我是‘你的’妹妹，”玛丽安娜努力措辞，“难道我在分走父母关爱的时候，没有同时再增添一份关爱吗？难道小时候，我们不曾共享过一份图册，不曾一起在埃文斯夫人的房间里，一同分享过一块点心吗？难道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不是‘你的’妹妹吗？”
在她的记忆里，理查德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玛丽安娜没有一点儿兄妹之情，他们也曾经有过共同欢笑的时光，或许比起其他兄妹来说要少一点儿，但那的确存在。
理查德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玛丽安娜，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毫不在意。
玛丽安娜两手紧握，鼓起勇气：“我明白你因为父母的死而憎恨我，我也应该承认，我一直借助你的憎恨而逃避自我憎恨，竟然忘记了关怀你的心情。我不敢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我想我们该往前走，至少不应该让事情变得更坏——”
“够了。”理查德截然道，他看了玛丽安娜一眼，其中并无憎恨，也无亲近，只有淡淡的讥讽和几不可寻的自我厌弃，“这些已经不再有意义，我也不想再听。”
他说完，重新拉开花园门，大步走出了玛丽安娜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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