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的确是没有这个必要，达西在玛丽安娜解释伍德布里奇助手的工作，说他最近一直在伦敦观察拉德威的动向时，就猜到了信里写的是什么。

        事实也的确如此。

        达西飞快地扫了一遍这封不算太长的信，里边的大意是自从恶棍拉德威忽然被驱逐之后，这位助手先生又持续调查了一段时间，以确保莫名就被扔到孟买的拉德威不会卷土重来。而在仔细梳理了从各色相关人士（包括但不限于起诉人、法官、陪审员、议员、庄园主）处得来的信息后，助手先生万分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发现——一个隐藏在背后却反复出现的名字，助手认为有理由相信，这位先生是最初也最重要的推手。

        助手先生挖出来的那个名字太熟悉了，达西每次写信，都要在末尾署上这个名字。

        他开始感到耳朵有些发热了。达西迟疑着把信还给玛丽安娜，一时不好意思去看她：“我只是想帮助你，你不能指望我得知了你的处境，却什么都不做……”

        实际上，达西是上次为了帮助费茨威廉上校谋职，中途从巴雷花园离开时，第一次从费茨威廉上校处得玛丽安娜的处境：她的兄长竟然盘算着将妹妹卖给一个臭名昭著的酒鬼！一个犯了谋杀罪的赌徒！

        从得知的那一刻起，达西就感到坐立难安，他完全做不到对这件事袖手旁观，虽然当时他一点儿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反应。当然，那时候他认为自己误会了玛丽安娜，应该给她补偿，但他除了嘴上说得不好听，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罪过，完全没必要这样着急焦虑。

        不论如何，达西在回到巴雷花园之前，就安排了对拉德威的调查，并且计划着之后如何应付。

        他在伦敦停留的那几天，偶尔心不在焉地在图书室中静坐，一边思考费茨威廉上校谋职的事，一边还想着玛丽安娜的安危。也是出于对玛丽安娜的怜惜，他才会在自己一页书都看不进去的情况下，还记得将那本朋友写的政府运营的小册子带到巴雷花园去。

        等到一行人全都从巴雷花园回到城里，达西也得到了大约有两厘米厚的关于拉德威的资料。

        有了了解，才好制定对策，但拉德威的这份资料远超出达西的预料。

        如果只是简单地听到“施暴”“酗酒”这样的词，那么他或许只会觉得拉德威是一个人渣，一点儿也配不上玛丽安娜。但资料里的内容却要详尽许多，“施暴”是指“第一次打断了几根骨头，前拉德威夫人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无法站立”或者“前拉德威夫人最后一次被人目睹时是夏天，据说她穿着冬天的高领长裙，戴了手套，非常瘦削，无法长时间直立”，“酗酒”则是指“九月三十日，拉德威抓住x先生的头发，打断了对方两颗牙”或者“拉德威多次与人在酒馆中打架，一月二十日，曾经在x酒馆将一个x先生扔进水池中，对方最后因肺炎过世”。

        类似罪行罄竹难书，达西花了好几天才总算读完，而几乎是在看完前三张纸时，他就意识到处理拉德威不仅是为了玛丽安娜，也是为了这些遭受拉德威迫害的人们，更是为了世间应该存在的公平和正义。

        不过愤怒并没有让达西失去头脑，只是坚定了他插手的决心。

        达西认为这件事需要一个迅速但是正大光明的手段和结果，那些施暴和谋杀的罪行，已经被先前的审理程序证明对拉德威无效（说到底，不论是前拉德威夫人还是酒馆里的先生们，都是无权无势的可怜人），那么他就必须利用那些可能有效的罪行，比如非法金银买卖，和侵犯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还想要这件事看起来和玛丽安娜毫无关系，杜绝任何将她牵扯进来的可能性。

        因此，在回到伦敦的那一个月，他不是在收集材料，就是在联合盟友，或者咨询律师，忙得不可开交。那段时间他很少有精力照顾其他事务，只能偶尔陪乔治安娜看一看戏，甚至不得不推拒了伍德布里奇就职前的舞会。

        就这样一直忙到复活节前夕，一切都才算终于敲定，只等着将拉德威送上法庭，接受他早就应得的审判。达西也终于能坐下来，处理积攒下来的其他事务。

        同时也是在那时候，他给庞塞特先生写信，（自以为）隐晦地询问了玛丽安娜的近况，结果得知她前往罗辛斯花园的消息。

        伦敦已经没有需要他做的事了，他立刻就决定提前前往罗辛斯，亲自问候玛丽安娜近来过得如何。

        ——所有以上种种，这些达西花费的精力和财产，全都发生在玛丽安娜看不到的地方。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达西做了什么，达西也不认为有必要告诉她。最重要的是拉德威的威胁解除了，她至少暂时安全了。

        现在玛丽安娜得知了真相，达西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情。

        他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故意不说，只等玛丽安娜自己发现，好显得自己品格高尚，好让她对自己评价更高似的（但他可以发誓他绝对没有这么想过）。与此同时，达西也有些许惶恐，他也怕自己不请自来地插手，反而让她感到被冒犯，被揭露了伤疤。但不得不承认，除了不好意思和惶恐外，他还有一种情人的兴奋和激动，似乎想大声宣布“没错，是我做的，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爱你！”，并且得到心上人的甜言蜜语和源源不断的吻。

        复杂的情绪让达西好半晌没能说话，就在此时，玛丽安娜轻轻牵起了达西的手。

        他听到玛丽安娜低声说了一句“上次我就想牵你的手了”，还不等他想明白是哪个“上次”，玛丽安娜便将他的手放到唇边，低头印了上去。

        她温热的唇好像在自己手上留下了什么痕迹，仿佛有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燃烧，达西怀疑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玛丽安娜没有给他甜言蜜语和源源不断的吻，只有这一个吻，和埋到他颈旁的绯红的侧脸。除了之前那一句，也再没有别的话。

        但达西觉得这抵得过千万句话和千万个吻，他得到的已经太多了。

        ……

        起居室里安静了大约半个小时，达西和玛丽安娜才又开始接着谈论起将来的打算。

        近在眼前的当然是理查德的事，达西欣喜地发现，揭开拉德威事件的真相不仅加深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还软化了玛丽安娜的态度。

        当达西请求她让自己来安排她与理查德的谈话，并且如果不愿意他在场，那么至少让他在近处等待（比如说装有暗门的隔壁房间）时，之前还有些抗拒的玛丽安娜这回却很快就答应了。

        “我意识到自己太过固执了，”玛丽安娜俏皮地眨眨眼，“我低估了自己对你的重要性，是不是？”

        达西一下就笑起来，他想不出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眼前这个人，还有谁能将这句话说得这样让他充满喜悦。

        “聪明的姑娘！你说得再对也没有了。”达西握紧了她的手。

        得到玛丽安娜的首肯之后，接下来的事就显得容易多了。

        大体计划是先打探清楚理查德·道森近来的行动路线，预估他的破坏性（包括头脑和身体），然后再根据具体状况判断最好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环境中与他谈话。

        达西认为最好选择户外，比如摄政公园，这样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附近，如果出现什么突发状况，玛丽安娜行动起来也没有太多阻碍。对于这一点，曾经被理查德关在房间里的玛丽安娜非常赞同，她不认为短时间内自己能心平气和地与理查德在室内交谈，这样做也过于鲁莽。

        另一方面，伍德布里奇先生留下的助手依旧可以成为助力。通过调查拉德威的事，这位威尔逊先生展现了出众的办事能力，值得信任，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打算在六月底伍德布里奇回伦敦之前，赠送给威尔逊先生一样表达感激的礼物，当然这是后话。

        玛丽安娜和达西分工合作，达西负责协调安排，玛丽安娜则负责思考如何才能让这场谈话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她不想操纵理查德（也很难说她到底做不做得到），也不想伤害他，但她同样不想谈话以无果告终，或者以争吵甚至是更恶劣的后果结束。她想从理查德内心听到一点什么，这需要策略。

        或许她可以让环境变得对理查德而言舒适一点儿，或者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表现得平静温和一些，不要轻易被理查德激怒，也不要表现出厌烦和冷漠。

        也或许，在这些外部条件之外，最好的策略是她自己——她得拿出自己的真心。

        不要有算计。先展开自己，甚至付出自己，而不去思考对方会如何应对。她把应对的自由完全交给对方，同时不惧怕任何应对可能给自己带来的伤害。

        玛丽安娜信任现在的自己，她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而验证她信心的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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